「沒有人該是一座孤島」是《我們與惡的距離II》每集的片頭導語,導演林君陽引自海明威《戰地鐘聲》的引言詩(其又取自英國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的散文作品《緊急場合的靈修》),詩中談及戰爭,教堂鳴鐘因人死去,那鐘聲是為誰而鳴?

編劇呂蒔媛在原文「沒有人是一座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中,增加了一個「該」字。林君陽解釋:「這個『該』字很核心。因為『沒有人是孤島』,它是一個命定的,是一個神諭,我覺得它比較冷一點點。那加了一個『該』字後,人不該是一座孤島,似乎就預示著很多人是孤島,而他不該。」

同一個宇宙基因由三部劇共享

距第一季相隔六年,呂蒔媛和林君陽再次攜手合作,第二季同樣將「惡」的探討聚焦於精神疾病與隨機殺人事件,並在此基礎上輻射出更多議題:政治選舉、法律政策、公共衛生、醫療體系、國民法官。然而呂蒔媛卻再三強調,「對我來講不是在探討議題,我的思考一定是從『人』。」

《我們與惡的距離II》囊括六個家庭故事、橫跨二十年時空,多重敘事線在呂蒔媛完成第一、二集劇本後就已見雛形。她首先從田調資料中選定兩類型個案:年輕縱火犯以及中年發病的精神病患,再從中延展人生境遇,進而帶出社會結構問題和社會現況,如《精神衛生法》修法與輿論的糾纏,疫情封城時的焦躁不安,還有醫療系統緊繃的狀態等等。

林君陽表示,兩條線在某種程度上跳脫框架,年輕縱火犯胡冠駿(劉子銓 飾)家境優渥,非既定印象中所謂來自中低階層的「問題少年」;中年發病的羅自強(黃鐙輝 飾),則有別於精神疾病多起於青少年時期的研究結果,「我讀到劇本,感覺十元姐(呂蒔媛)應該是刻意選擇,不要誤入某一種窠臼,不要太容易找到答案。」

實際上,呂蒔媛曾花了一年的時間,將劇本全盤打掉重來,「其實就是撞到題材,原本我想寫政治跟性侵。」她所說的撞題,就是指當時林君陽正準備開拍的《人選之人—造浪者》,「原版一、二集出來,有提到政治,也提了女性觀點,然後整個《人選》就在談政治,所以十元姐就說看一下我現在要拍的東西,看完之後就決定打掉重練。」呂蒔媛補充道,「對我來講有點太靠近了,我想要把它拉開。」

有趣的是,《我們與惡的距離》、《我們與惡的距離II》、《人選之人》都是同一個宇宙的延伸。《我們與惡的距離II》中,高政光(薛仕凌 飾)所屬之「公正黨」沿用自《人選之人》,彷彿將虛構的故事背景(清雲線)拉出另一條平行時空;當中聚焦的地方政治,則與《人選之人》所關注的中央選舉相互映照,拼湊出當代台灣政治環境樣貌,「三部劇Share同一個宇宙基因,因為它們都偏寫實,跟台灣社會脈動緊密相關,那這個故事才會成立。」林君陽苦笑說,當時《人選之人》為了創造虛構卻又再現真實的政黨形象,在美術設計、色彩風格上花費了大半年心力,所以這次早早就和製作人林昱伶討論,於《我們與惡的距離II》直接沿用,「再創另一個版本很難!」

政治故事線最不好寫

「如果要說調最久,應該就是政治這條線。」拿過三座金鐘最佳編劇的呂蒔媛,此次首度挑戰政治題材,她不諱言地說很複雜,光是思考高政光到底該是分區還是不分區立委,就讓她無限糾結。後來大刀一砍,決定回歸初衷的理想型,「這對我來講是最好寫的,就是回到立委的初衷這件事。可大部分的人會覺得我不切實際,因為這不符合現狀,可是我總覺得這不是根本嗎?」

呂蒔媛理想中的立委模樣「高政光」是人權鬥士的化身,為做對的事、該做的事,不惜和同黨黨員爭鋒相對,讓自己落到被人作局罷免的窘境,可他卻依舊挺直腰杆不讓。林君陽形容他「中二」,薛仕凌笑虧他是呂蒔媛的「白蓮花」。

「政光確實不是很好懂。」林君陽默默地補了一句。他把這個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的角色交給薛仕凌,兩人先後合作過《茶金》、《疫起》,已培養絕佳默契,「他有辦法用他的人格特質跟表現方式,去消化掉故事裡面我們彼此都還有一些些小問號的地方。他就說可以,我就說信你。」因此薛仕凌背負的,是編劇深深的期望,以及導演滿滿的信賴。

另一有趣之處,劇中高政光受罷免的情節彷彿呼喚著現實,恰恰與台灣近半年的社會狀態殊途同歸,連罷免站高掛的橫幅標語「滅光行動」,都如此似曾相似。兩位預言家雙手一擺,笑說,「就不小心的啊,兩年前就寫好了啊。」林君陽特別強調,「劇裡基本是反著來的。」

人或多或少都會成為「惡」,願社會溫柔接住每個人

《我們與惡的距離II》每條故事線緊密交織,高政光的摯友馬亦森(周渝民 飾)作為精神科醫生,卻成為精神病患隨機殺人事件的受害者家屬;而同父異母的妹妹高政茗/陳又茗(謝欣穎 飾)不只是性侵受害者,亦是精神病患加害者的妻子。

實際上,謝欣穎的角色原先還有幻聽傾向,「應該是說,她其實是躁鬱憂鬱到極致才有一點狀況。」然而林君陽考量,因第一季對於思覺失調與幻聽的著墨已不少,擔心再出現會過度綑綁標籤化,從而決定淡化這個設定,「她就是情緒上面、精神上面有非常大的問題,她需要被接住。」每個人都需要被接住,即為《我們與惡的距離II》欲傳遞的訊息,這又再次回應「沒有人該是一座孤島」。不管是犯下不可饒恕之惡的殺人者,還是在創傷中蹣跚前行的被害者家屬以及加害者家屬,都需要有身邊的人,乃至社會整體,好好地接住他們。

而此次,呂蒔媛將視線往下探尋至加害者後代:羅自強的一雙兒女羅譽(白潤音 飾)和羅卉(鄭又菲 飾),還有因著父親許幸國(張翰 飾)失控殺人而成為孤兒的簡齊蕙(詹子萱 飾)負重前行,在這些還未來得及長大的生命中更顯哀傷。呂蒔媛表示,一、二集劇本出來時因角色太多,其他人建議將簡齊蕙那條線刪掉,「但是我不想,我很想要談他們這一塊。」林君陽補充,「其實我拍到後來最感動的也是那條線,我記得一直拍到齊蕙跟姑姑(許幸珠由于子育飾演)相認的那場,滿難得我在現場有雞皮疙瘩。」

於此,林君陽明白了呂蒔媛不願刪減的初衷。這個初衷,則扣回她初始劇本的核心命題:關於性別、男性和女性的枷鎖。田調時,她從研究廢死的相關資料中,讀到了許多在判決書之外難以覆蓋的無奈,那些性別桎梏一層層編寫出的悲劇結局,「他(死刑犯)當時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可能比判決書更動人一點。」

所以胡冠駿的父母、簡齊蕙的父母,還有楊貴媚所扮演的高張玉敏,實際上皆是在呈現呂蒔媛欲探討的性別議題,「我自己覺得,許幸國就是一個男性刻板印象裡面最大的受害者。」而這些訊息,都被潛移默化地交織在多重敘事裡。「我們跟這些犯罪的距離,還有我們自己是不是可能是犯罪的人,一直都是《與惡》的核心。」

林君陽說,《我們與惡的距離II》就是希望大家可以多想一點點,為什麼有人會這麼無助?「裡面有太多人物可以跟了,你也許對這個人感興趣,也許對這個人無感,但是你在裡面總會找到一些可能有投射的影子。所以片頭設計那些線條連接,它是一個網狀,它不是一條線,就是想呈現所謂的『網路』這件事情,也就是人跟人之間的連結。」或許就像高政光那樣,有些理想化,而那是一種「該」,因為沒有人該是一座孤島,「希望我們的社會,可以溫柔接住每個受傷的人。」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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