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懷孕十個月,有明確強烈的證據確認自己和孩子的血肉關係,但父親沒有。」導演沈可尚是兩個女兒的爸爸,體會到父親欠缺前十個月的親身證據,可能也影響了與孩子相處的起點,「爸爸這個身份一直都有『到底該扮演哪種角色?』的摸索。男生基本上細胞比較單純,怎麼樣柔軟細緻地去成為一個父親,我覺得要學習,很難。」

因此,他從 2020 年開始拍攝紀實節目《膠囊時光》,至今已邁入第三季,紀錄了 18 對名人父子、父女的互動和對話,「他們的關係有可能就是你正在面對的。紀錄片是一面鏡子,看來看去其實都在看自己。」

系列動畫《小兒子阿甯咕》改編自作家駱以軍的作品《小兒子》。(圖/夢田影像)
系列動畫《小兒子阿甯咕》改編自作家駱以軍的作品《小兒子》。(圖/夢田影像)

封存一段相處時光,替關係命題後再創造行為

《膠囊時光》是從系列動畫《小兒子阿甯咕》的延伸,動畫則是從作家駱以軍散文《小兒子》改編而來,《膠囊時光》改以紀實影像的方式呈現,從命題就別具心思,「如果取作《小兒子》就受限兒子,那女兒怎麼辦?『膠囊』是將某個東西封存起來,《膠囊時光》就是一段父子和父女被封塵的時光。」沈可尚在有限的時間裡拍攝採訪一對父子或父女,看看他們之間有什麼能丟給對方討論,因而確認彼此存在的關係。

《膠囊時光》在前兩季一集長度約在 10 分鐘內,沈可尚較著重於捕捉兩人當下的關係,例如他和棒球明星陳金鋒父子度過兩天一夜的露營,或是與導演吳念真父子翻著老照片、重播家庭影帶,回溯童年記憶的一個白天。「爸爸會老、孩子會長大,我們在這個時刻討論你們的關係,或許兩個月後就不適用了。」後來沈可尚對《膠囊時光》產生新的意圖,不希望它只是短暫的側拍,想要讓親子關係描述得更完整 ,於是,第三季的單集片長擴增為兩倍,拍攝期程也拉長,增加事前訪問。

金鐘獎主持人 Lulu 黃路梓茵(右)第一次知道爸爸喜歡喝大珍珠紅茶。(圖/《膠囊時光3》)
金鐘獎主持人 Lulu 黃路梓茵(右)第一次知道爸爸喜歡喝大珍珠紅茶。(圖/《膠囊時光3》)

在拍攝前,沈可尚會先和受訪者見面聊天一次,「我的雷達就會開始搜尋,屬於這對角色的 Logline(綱要,註)和關係是什麼?」舉例來說,他認為 Lulu 的父親黃路家翔在家中總是扮演最佳後援部隊,努力讓家裡的女性都活得很棒,但自己的需求很少被主動理解,「使命必達的父親的心聲,有人聽嗎?女兒想聽嗎?」或是他觀察到詩人鴻鴻和兒子樂天有著截然不同的興趣及性格,但是互動卻十分平等,「平等的父子關係真的做得到嗎?會辛苦還是快樂呢?」

對受訪者提出這些命題後,沈可尚接下來就會「創造行為」,鋪陳其中的前因後果,「他們都有屬於他們的關係和問題要克服或面對。我就會像撥洋蔥一樣,一會兒去撥父親,一會兒去撥一下小孩,在撥撥撥之後讓他們自己發聲,創造一個前進,呼應我設定的 Logline。」在片中,可以看見 Lulu 和黃路家翔並肩而坐,女兒長這麼大才知道,原來爸爸喜歡喝大杯珍珠紅茶,想開車去溪邊撿石頭;看見鴻鴻抱著書坐在球場邊陪兒子打球,樂天跟著爸爸在劇場排練,他們都願意進入彼此的世界,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

鏡頭的介入,能創造一條清淨自己的途徑

當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們需要的不再是手把手的叮嚀和照顧,而是一個能看望的身影,沈可尚說:「這一季花我比較多力氣講『身影』,每一組都會和孩子討論他是如何看待爸爸,也會和爸爸討論,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親。」

例如,台灣民謠國寶大師陳明章第一次聽兒子正經地侃侃而談,表達他對兩人關係的珍惜,以及想超越父親音樂成就的未來目標;或是滅火器樂團主唱楊大正和父親無意中開啟的葬禮話題,才知道爸爸想在告別式上播兒子的歌曲《人生尾路》。

樂團主唱楊大正(左)和父親楊耀文分離二十年。因為曾經商失敗,父親向兒子坦承作為喪失舞台的男性,在面臨自尊折損時的困境。(圖/《膠囊時光3》)
樂團主唱楊大正(左)和父親楊耀文分離二十年。因為曾經商失敗,父親向兒子坦承作為喪失舞台的男性,在面臨自尊折損時的困境。(圖/《膠囊時光3》)

「攝影機的魔力很可怕也很溫柔,它具備著一種改變的力量。」沈可尚說,這些父親和兒女在拍攝後,總是這麼回饋,「要不是你來,我們根本不會聊到這些,謝謝你來讓我講出這些。」當兩人在對話時,因為有了第三者的聆聽和發問,便會吐出一些平常不吐的話。

「《膠囊時光》是在攝影機的存在下,鼓勵被攝者揭露或袒露內在,提供一個讓他們能清淨自己的途徑。」沈可尚希望觀眾能從這些親子關係中,映射出自己和父親的現況,或許可以產生更多的理解,甚至療癒,因為他自己就是如此。

70歲的民謠大師陳明章(右)和17歲的兒子陳言祐有熱愛音樂的共同興趣。(圖/《膠囊時光3》)  
70歲的民謠大師陳明章(右)和17歲的兒子陳言祐有熱愛音樂的共同興趣。(圖/《膠囊時光3》)  

拒絕複製上一代的傷害 如何成為一位「好父親」?

沈可尚的父親受日式教育,屬於比較大男人主義的那一輩,從他開始承擔課業和社會期待以來,他們就從未有過好好和彼此講話的時光,「我永遠都沒辦法讓他驕傲和滿意。」兩人能和平對話的時候,父親已躺在病榻上。

沈可尚成為一位父親後,就一直在對抗這份令他遺憾又痛苦的成長經驗,「我不想變成我的父親。我會覺得父親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拚命陪伴,不要當那種缺席的父親。」因此,沈可尚很焦慮該如何做一個「好父親」,有好一段時間,他每天進家門前,甚至會先計畫等等該跟女兒說什麼,他最嚮往的親子關係就像鴻鴻父子那般平等。

劇場導演/詩人鴻鴻(左)享受在光譜間的文學和藝術,兒子喜歡只論輸贏的跑車和籃球。(圖/《膠囊時光3》)
劇場導演/詩人鴻鴻(左)享受在光譜間的文學和藝術,兒子喜歡只論輸贏的跑車和籃球。(圖/《膠囊時光3》)

事實上,他也曾和兩個女兒有過平等的交流:「其實我很懷念她們在青春期以前,妳不怕冒犯我,妳願意跟我說心底話,我也很平等地把妳當成一個夥伴在講話。」但如今兩個女兒即將成為高中生,面對年紀和生理上的變化,父女相處的方式也得改變,「這個年紀不要你陪伴了。」

沈可尚調整和女兒們相處的方式,但他的不自然,她們其實都會發現,後來他發現做自己就好,「 如果進門我不想講話,打個招呼就好了,後來我太累的時候,也會跟她們說後天再聊。我努力了那麼久,應該不會變成我父親了⋯⋯我放過我自己,不刻意去扮演一個好父親,現在我只要把自己放自然就好。」

終於,沈可尚將做父親的這道題,從害怕複製上一代傷害的陰影,變成了勇敢做自己的身影。

在海邊捕捉的父子習題,也映照出自己父親的身影

節目片頭於海邊實景拍攝,由工作人員及他們的家人入鏡,呈現不同的父子互動。(圖/《膠囊時光3》)
節目片頭於海邊實景拍攝,由工作人員及他們的家人入鏡,呈現不同的父子互動。(圖/《膠囊時光3》)

《膠囊時光》第三季第一次加入片頭影像,是在一個黃昏的海岸拍攝,海洋象徵著亙古不停流動的時間。海灘上有許多父子的身影,有都在丟石頭、互相模仿的父子,有一起挖螃蟹、在探索的父子,有孩子逕自玩耍、父親遠遠觀望的父子,也有老父孤獨行走,兒子隨後追上來的父子,「我企圖在一個時間之流中,想要快速地看到這些眾生父子的面貌。」這些互動的身影,也象徵沈可尚用鏡頭替父子們封存的時光。

如果也能封存一段自己與父親的時光,沈可尚最渴望被記錄的是和爸爸關係還不緊張的時刻。「在社會框架還沒有落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以前,父親對孩子還是有一種單純人和人之間,像陌生人的友好關係 。」

他記得在上小學以前的年紀,爸爸從夜市買了一組塑膠棒球玩具回家,陪他玩得滿身大汗;父子倆還會瞞著媽媽,偷偷騎摩托車出門去吃紅燒鰻魚,當時兩人關係很純粹,「我印象中的父親很高大。」雖然沈可尚已失去封存那段時光的機會,但在《膠囊時光》裡捕捉每對父子創造的吉光片羽,何嘗不也正在交織成一幅父親曾留在他心底的巨大身影。

採訪撰文/林梵謹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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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影視作品於階段提案時,編劇或導演需用一句話精煉說明故事的綱要,稱為 Log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