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列車」為題的動作片已有不少名作在前,藉「炸彈」作為故事賣點更是屢見不鮮的高概念。如何突破既有公式,拍出台灣第一部高鐵災難動作電影,是導演洪子烜起初在構思《96分鐘》劇本時的思考重點,「它的劇本技術難度其實是非常高的,是我寫過所有的劇本裡面難度最高的,這可能是這幾十年來的列車電影,很少數可以去突破的敘事限制。」

預先做好3D模擬分鏡,不能全部仰賴後期特效

2017年左右洪子烜在第一支長片作品《狂徒》上映前,就已完成《96分鐘》的初版劇本。拖了這麼些年才開拍,實礙於其製作規模難以「實現」,他淡淡地補了一句,「現在電影產出的時程有點太慢了,其實要快一點比較健康。」

不過這也讓洪子烜有備而來。早在製作前期,他就做了整部電影的3D模擬分鏡,「我們是用一個3D模擬的車廂,你可以想像像在玩遊戲,我們可以擺人進去,然後攝影機可以模擬各種角度,再去拍截圖。」因其主場景(列車)狹長的空間限制,所衍生的敘事結構、鏡頭運鏡等限制,更細微到人物走位、武打動作、車外的LED牆面與車窗距離。此外,大量的空景、列車移動、爆破等特效場景,使他不得不做最細緻的構想,以精準降低出錯率,讓故事完整度最大化,「因為我如果沒有討論清楚,在現場機器架了就拍,後面特效就得全部幫我做上去,那就是災難的開始。」

 《96分鐘》打造了逼近台灣高鐵車廂規格的場景,並製作全片的3D模擬分鏡,使成片達最佳效果與現實臨場感。

預先的3D模擬分鏡,讓特效團隊可提早針對所需的環境和車廂素材做準備。然而,洪子烜依然面臨一個問題:台灣無人做過列車電影,因而無從得知特效品質能到什麼程度。他以最低限度的「可能會做不到」的想法為原則,盡可能排錯。同時,劇本因應整體特效/畫面質感也隨之調整,包含將設定從白天改成黑夜,以及颱風、下雨等情節,「這些都不單純只為了增加氣氛而已,它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可以讓特效品質更好,比如車廂金屬版面有了雨水,比直接做一個技術版面還來得像。」

一節車廂需專注邏輯,連戲的順暢比想像還難

「車廂搭景本身,光那個景可能就一部小型電影的預算了。」《96分鐘》主場景濃縮在兩列12節車廂,實際搭景為一節座位車廂,並分別向左右延伸連結通道,再各稍多一小節車廂。洪子烜設計許多進車、出車的大角度鏡頭,又會面臨一項難題:車廂得可拆,但可拆卻因需穩定結構,會更貴,「所以我們在3D模擬分鏡的時候就把鏡頭切出來了,發現只要一側車廂牆面可拆就可以達到效果。」

片中包含通道、廁所等等皆力圖還原實際高鐵空間。

洪子烜笑說,拍攝時就是一個排列組合的概念,極度考驗調度,每一場景也就是不同車廂,戲劇時間僅相隔幾秒,卻都要濃縮在一節車廂裡拍,連戲與否、走位處理都要非常細緻,否則漏洞百出,「我們之前做《屍速列車》的逐格分析,連他們這種等級的製作,都會出現不連戲的問題。這種列車電影的難度在於,它很繁複,看起來理所當然,但其實背後做了來來回回的設定跟討論。」

片中宋康任(林柏宏 飾)從北上115列車跳到南下289列車後,與楊澧輝(蔡凡熙 飾)展開長達三分多鐘的肉搏戲。鏡頭一鏡手持跟拍,再迅速架至Crane(搖臂),創造進車廂又出車廂的視覺刺激。演員的武打動作、LED牆投射的窗外景觀、大搖臂隱藏和推出的時機點,任何銜接皆得嚴絲合縫,小小地方漏拍都只能重頭來過。洪子烜透露,實際上有一個過肩摔動作是有替身演員的,替身需在狹窄的車廂內躲藏不穿幫,並於精準時刻進入畫面接替主演,「那一場是一個很像變魔術的過程,前期就一直在做排練規劃,它有太多技術的難度要克服,也要配合非常多的特效。」

林柏宏飾演退役拆彈專家宋康任,於片中有許多精彩肉搏戲。

洪子烜在撰寫劇本時,同時將場面調度全寫出來。他表示,情節設計只要有一小細節更動,後面Bug就會無限延伸,因線狀的空間限制,僅有兩個移動方向(迎面相會或反方向拉開),光是片中人物走動的設定,就會影響後續劇情發展或其合理性,「觀眾在看的時候是理所當然的,很流暢看下去,但是這些全部都要建立出所有的邏輯。」

「去英雄化」使角色更貼合人性

電影透過兩部列車上的雙炸彈,回扣三年前發生在商場的雙炸彈案。而車上的多數乘客,都和過去的悲劇有關,包含兩名警察宋康任和李傑(李李仁 飾),皆深陷「犧牲少數,拯救多數」的輪迴糾纏。他們一個因負罪感黯然離開警界,一個抱著關公像平步青雲,忠義勇武的關公像,照出人心的道貌岸然。「關公像也是透露幕後主謀的隱藏密碼。」洪子烜說。

李李仁飾演警察局長李傑,形象亦正亦邪,隱藏過往悲劇真相。

許多動作類型片慣用「英雄主義」敘事結構,在《96分鐘》則反向操作,正派未必像關公,反派也未必無惡不作,「去英雄化」使角色更貼合人性,凸顯情感。洪子烜看了許多列車電影如《煞不住》、《子彈列車》等等,發現這類型電影多為外部劇情導向,即事件本身與主角無關,而純粹以視覺刺激和懸疑推進劇情來吸引觀眾,卻少有觸碰強烈的角色情感,「大家很喜歡《屍速列車》是因為它做到這件事情,但你會發現很多列車電影都沒有,都是很外部的、視覺上的,這就是我說的所謂列車電影在敘事上比較難突破的限制。」

故事濃縮在狹長列車空間內,無法如其他劇本在鋪成角色情感時,可以跳脫不同場域、暗藏不同事件,再縫合角色情感轉變;空間限制同時造成時間限制,致使角色變化只能在列車行駛的那「96分鐘」發生,沒有一兩個月的時序可以隨意鋪成,「怎麼樣讓這些角色能被觀眾看見情感,而且這些情感不能是斷裂的,還要跟劇情主軸、甚至跟反派的動機,全部綁在一起。這是我們做這個劇本期望達到的。」

蔡凡熙一反過去螢幕形象,飾演神秘乘客楊澧輝,背負過往創傷。

扣連敘事突破的初衷,洪子烜在演員選角時,也期望營造耳目一新的反差,「它本身在台灣就是一個突破的類型,那我希望除了這件事以外,演員也可以有突破的地方。」如宋芸樺所扮演的女警黃欣,為宋康任的妻子,同時肩負警察身份和情感,呈現剛硬和脆弱的兩面複雜性;蔡凡熙所飾演的楊澧輝,站在「正義」對立面行「正義之事」,角色形象和他過往螢幕形象截然不同,「我們希望這個角色同時有一個男孩感、清澈感在,那個反差就會很好看。」

楊澧輝和宋康任,以及參加三年前爆炸案追思會而出現在列車上的乘客吳常仁(李銘忠 飾)和劉楷(王柏傑 飾),兩組在結尾似分別以「愧疚感」和「失去摯愛」相互映照,「選擇總是會有代價的,我覺得必須要看到這些代價是什麼。」而原始劇本原為一輛列車,洪子烜改成雙列車前後串聯,更是增加了逼不得已的「二選一」情境下,所創造的角色間危機感與離別感,並與「犧牲少數,拯救多數」的核心命題交織糾纏,「這個選擇它殘酷的地方就是,你也不能說誰的錯,好像也沒有誰對。」

林柏宏和宋芸樺在片中飾演一對刑警夫妻,兩人戲份為全片增強情感厚度。 

所有的設計都是為了讓作品更適合在電影院觀看

為何當初會以「列車」這個司空見慣的場景為題?洪子烜表示,一來是本就想做一部密閉空間為主的高強度類型電影,另一方面,他也想做一部「很適合在電影院看」的電影。「列車電影它非常適合在電影院看,比起在家裡。仔細想一下,電影院很像一個封閉空間,然後椅子的排列狀態,很像坐在車廂裡面坐著椅子,電影的畫面直直一看,就是一個狹長的車廂。」

此外,列車電影的觀看體感時間,與戲劇內的時間推進是相近的,形成了深刻的現實重疊感與沉浸感。所以洪子烜特別將故事開場設定在電影院,中間更用了電影院椅子和高鐵椅子做蒙太奇轉場,並設計許多椅子微震的音效,皆為創造虛實交疊的臨場感,「這部電影的所有設計,都是為了讓它更適合在電影院觀看。」一切呼應第一場戲宋康任所說:「好久沒來看電影了。」

電影開場於影院的炸彈,為洪子烜回扣影片初衷的巧思設計。

《96分鐘》寫於2017年,洪子烜看著《屍速列車》、《子彈列車》、《新幹線驚爆倒數》相繼上映獲得迴響,明白相互比較在所難免,可至少,能有一部屬於台灣製作的列車電影可以拿來討論,就是一種突破,「與其說希望觀眾走進電影院,不如說,我們很努力地拍了一部觀眾可能會很想進電影院看的電影。我覺得這件事,是這部片一開始的初衷。」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華影國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