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現在是快樂的,但是在那之前,當然是特別痛苦,因為電影是一個遺憾的藝術。」舒淇認真地說。她首次執導電影《女孩》,以半自傳式的型態,將兒時遭遇的暴力隱隱地放在故事中,但她同時也創造了某種對自由的渴望,這是舒淇很看重的一部作品,電影裡的每一格她都想要再改,即便DCP(註)都要送影展了,她還想再確認調光、確認聲音,連片中的烏鴉要怎麼飛她都不想放過。
關於怎麼拍烏鴉的執著,監製葉如芬分享,因為舒淇覺得烏鴉是吉祥的象徵,特別想在電影中呈現,希望特效師和聲音設計師一定要把它做出來,「我跟她說,最好觀眾看的到!觀眾都在看兩個女生要從天橋走過去了,沒有人要理你這個!」葉如芬好氣又好笑地說著。這段插曲,反映出舒淇雖然身為新導演,卻對每一個細節都格外重視,小至背景的廣播裡會放什麼聲音出來、電風扇要怎麼吹、冰箱上要放什麼東西,大至場景的選擇、演員的表現,舒淇必定親力親為。
葉如芬還觀察到,舒淇當演員很久了,在許多片場和劇組來來去去,見過許多導演的成敗,自然懂得電影的創作不易,這造就了舒淇的導演風格,「她要找到對的才會放手,只要有點遲疑,她就會一直反覆想。所以我有時候都跟她說,你不要再想了,我們需要趕快下決定。」葉如芬苦笑著說。


舒淇從演員轉導演有陣痛期,還原女人所處的時代氛圍很難
的確,《女孩》整個創作過程,就是靠舒淇一直想、一直想才成立的。
受到導演侯孝賢的鼓勵,舒淇開始了《女孩》的旅程,期間劇本經歷過許多版本的刪改,到了2023年8月,葉如芬收到原稿,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但還沒有思考後續的執行方式。直到同年9月,舒淇去威尼斯影展擔任主競賽評審,看到一些新導演的優秀作品,得到了一些刺激,當她和葉如芬分享時,葉如芬建議她把劇本再寫得更完整一些。於是,影展結束後舒淇把自己關在旅館裡連續13天,最後完成了定稿,打了通電話給葉如芬說,她準備好了,她決定要把《女孩》拍成電影。


葉如芬她收到了劇本後,就開始思考如何推動這個案子,她分析《女孩》有兩個困難的地方需克服:其一是舒淇要從演員轉成導演的陣痛期,以及偏藝術形式的作品在資金操作上會遇到困難;其二是這部作品要還原1988年,甚至是片中「女人」早期所處在更遠的1977年,對於時代氛圍的掌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2024年2月葉如芬監製的《大濛》殺青後,她立刻轉身和舒淇一起為《女孩》打拼,找來以《(真)新的一天》成為金馬獎史上首位獲獎的女性攝影師余靜萍、二度獲得金馬最佳美術指導的黃美清、七度入圍金馬最佳造型指導的許力文來組成最強團隊,讓舒淇沒有後顧之憂。
選角方面《女孩》中的「男人」和「女人」是重要角色。舒淇說,這對夫妻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名字,希望可以更概括性地涵蓋那個時代許多男人和女人的樣貌,「如果他叫阿強,你就會覺得阿強好像就是一個很強壯的人,但你在看劇本的時候,如果是寫一個男人,你就會去想像這個男人的性格,會是什麼樣子的人。」


邱澤所飾演的「男人」,突破了以往的表演框架,詮釋家暴男的演出讓人驚豔;而9m88之前在別部作品的表演讓舒淇印象深刻,年紀和形象也都符合那個年代「女人」的樣子,下了戲之後她一度情緒沒辦法回歸正常,對身邊工作人員都很兇,過了一兩個月的消化,才讓自己慢慢離開了「女人」的心境。


守著被家暴的秘密,「孤獨」是小麗的關鍵質地
而談及飾演關鍵角色、「女孩」小麗的白小櫻,舒淇則形容她是一個「很容易進入在自己的一個孤獨感裡頭」的人,這樣的特質或多或少和舒淇自己也產生某種連結。她說,以前她自己一個人,覺得沒有同類的時候,就會產生這樣的孤獨感,「譬如說我小時候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我不敢去跟人家講說,我是一天到晚被我爸打的,那你心裡頭就是收著一個秘密了嘛,你心裡頭有一個秘密的時候,你其實跟人群是分離的。」舒淇回憶,大家當時可能覺得,她很容易開心,但其實內心處於一個很黑暗的世界,也非常害怕回家。
為了讓小麗更符合這樣的孤獨氣質,舒淇建議,白小櫻在鏡頭前要看起來更虛弱,感覺也更為可憐,葉如芬補充說:「在她拍片期間幾乎都沒吃什麼東西,她的願望就是希望殺青後,可以正常吃她喜歡吃的甜食﹐所以我們在最後殺青那一天,就送她很多巧克力。」
白小櫻在戲裡台詞不多,就連在鏡頭之外,她也是一個話不多的女生,沒有她的戲時,在片場她就努力投入在自己的世界,像是讀書、做功課。葉如芬說,這種安安靜的感覺,反而讓白小櫻最後呈現出來的爆發力和反差感更強烈,不管是逃家時的堅決,還是在大雨中和母親的淚別,把角色的情緒一下就帶到了高潮。


寫實中帶有奇幻色彩,幻想是未能體驗的世界
雖然《女孩》有很多舒淇自己的投射,但這部作品其實是定調為「奇幻寫實」,讓觀眾可以透過小麗的眼睛去感受一種特別的情緒。例如林品彤飾演的轉學生莉莉,在舒淇的設定裡,其實是小麗的幻想人物,舒淇說:「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小麗其實就是一個非常孤單的人,她把自己包覆在這個環境下,所以她不會有任何的朋友。所以像她也很羨慕她的妹妹,為什麼什麼事情都可以笑的那麼開心,她承受的壓力是沒有任何一個出口的。所以莉莉這個角色就是一個潘朵拉的鑰匙,她開啟小麗某個部分,她可以把她帶離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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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如芬接著分享,這其實就像每個人小時候,會幻想自己想變成什麼樣子的人,內向的人可能會幻想自己變得活潑,活潑的人也可能幻想自己有文靜的時候,「對小麗來講,她很希望自己可以偷吃別人麵包,像烏鴉一樣自由地飛翔到另外一個天空。莉莉就是她的快樂朋友,她可以好好地吃雞腿便當,然後分享給她,帶她去翹課,那些MTV啦、騎摩托車出去玩啦,她從來都沒經歷過,都是要靠莉莉來帶領。」對孤獨的小麗來說,幻想就是自己的情緒出口,她只能靠想像來到達她想去的那個世界。
盤點完這些場景,葉如芬總結道:「我覺得在一個寫實劇情片裡面,如果沒有這些奇幻,他就是真的很寫實的電影,可能會比較不容易讓觀眾進去。但你加了一點點奇幻,觀眾會覺得,這個導演還有一點奇想,這也是蠻好的。」


結局多次重寫讓情緒找出口
但即便再怎麼樣的奇想,對舒淇來說,最困難的是幫《女孩》收尾,「想」出一個好的結局。她苦笑著說,最後大家在電影院看到的版本是被逼出來的:「我這劇本寫了好多稿,每一稿都是為了結局,每一次都想很久,不斷地推翻。想了很多的版本,當時整理給如芬姐看的版本,其實是停在女人把小麗送走之後,接著男人喝醉酒騎車回家,然後撞車就掰掰了。」舒淇認為,原本設定的這個結局,會讓觀眾在比較開放的結構下,去思考男人到底死了沒有?小麗還會回來嗎?她會跟她媽媽在一起嗎?
、白小櫻在《女孩》中飾演母女,有不少精采對手戲-1024x68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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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個版本的結局交到葉如芬手上時,葉如芬則建議舒淇,是否要幫這些人物找到一個出口,讓觀眾的情緒也得以有流動的空間。雖然舒淇一開始有些抗拒,但她還是繼續想,最後讓被母親送走後,長大的小麗回到了原本的家,一邊過著父親的對年,一邊和母親在餐桌上吃著麵線寒暄互問近況,小麗一句「你都不想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麼過的嗎?」延伸的情感和情緒,讓不少觀眾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許多觀眾看到結局,會認為她們母女和解了,但舒淇說:「我其實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和解。母親會覺得,你現在過得那麼好,你為什麼還要問我?為什麼還要回頭看過去發生的事情?那如果我要來比的話,我們過去更不好。其實母女之間,是會有一種莫名的牽扯、比較的。」舒淇對於家人關係之間幽微的情感,在最終版的結局裡,找到了屬於自己和觀眾的出口,也同樣在這個結局裡,表達了她對那個年代的情懷和控訴。
最後遺憾是《倩女幽魂》主題曲,找到知音是非常快樂的事
電影正式在台灣上映之前,《女孩》已在國際影展進行首映,不但入選第82屆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單元,更奪下釜山影展最佳導演獎。葉如芬說,在釜山影展的映後座談,很多觀眾分享時都哭了,他們很感謝導演能拍出這樣的故事,在場的舒淇也都跟著哭成一團,「舒淇的EQ和IQ都非常高,所以她自己很知道自己會處在什麼位置。她如果還有第二部、第三部作品,應該會是非常厲害的導演。」


舒淇則說:「作為演員很常覺得夠了,但作為導演,我覺得好像不夠,我必須再來一點,就是心態不一樣了。現在《女孩》完成了得到大家的認同,你可以找到一個知音人,那個時候是非常快樂的。」對舒淇來說,《女孩》還有哪一點「不夠」?她笑著說,有一首她最喜歡的歌沒辦法放在電影中,是張國榮演唱、黄霑填詞的《倩女幽魂》同名主題曲。但也因為作品留下遺憾,或許這是舒淇在未來的導演之路上,會繼續一直想、一直想的事,一直想到,下一部作品的到來。


採訪撰文/朱予安
責任編輯/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註:DCP 主要指數位電影包(Digital Cinema Package),這是目前電影院放映數位電影的標準檔案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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