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二十分,摩托車於山徑疾行,車頭燈沾黏著昆蟲屍體,突然拋錨的瞬間,黑影吞噬而來,裡頭有來自深淵的眼睛;獨自走在矮房巷弄,半掩的門戶透著幽微紅光,唸誦聲細碎,餘光撇見的暗角鬼影搖曳;兒時記憶裡幽深的長廊盡頭,是一個小小的身影孤單地招著手。

導演柯孟融小時候經常孤身一人與恐懼對坐,他怕鬼,卻也著迷恐懼。「害怕,其實是一種很私密的感受。」

從小,他就喜歡看《靈異教師神眉》自己嚇自己,也喜歡在人聲鼎沸的轉角躲藏,嚇自己也嚇別人。迷戀恐懼,是柯孟融作為恐怖片導演的本性,他不只在腦中幻想觀眾會在哪個節點、哪次停頓被嚇到從椅子上跳起,他還熱衷於買票進戲院看自己的作品,在幽暗的影廳裡,注目那些恐懼的側臉與驚愕的瞳孔。

《咒》導演柯孟融

恐怖並不是刻意創造,身為人類的共感才是核心

《咒》是柯孟融導演的恐怖長片作品,影片開頭向觀眾埋入「意念決定世界」的暗示,劇中以邪教、咒語與靈動現象堆疊恐怖,結局揭露全片是封給觀者的詛咒信,但面向觀者的惡意竟又是對劇中主角最深的祝福。

透過偽紀錄片的鏡頭語言、福禍相依的思辨與高度互動感,《咒》打開了台灣恐怖片的另一面向。但對柯孟融而言,他並非有意創造「台灣性的可怖」,僅是把自己的成長經驗、生活中感到詭譎的瞬間具象化,誠實地放進創作,「我不喜歡硬把某些元素拉到電影裡,就說這叫做台灣的鬼片。我想做的是把『我的感受』放進去,作為一位在台灣生長的導演,很自然地會觀察到宮廟文化、民間流傳的奇怪信仰、不能碰的禁忌⋯⋯這些經驗,是我們共有的。」

《咒》打開了台灣恐怖片的另一面向

2022 年高雄電影節為慶祝 20 週年,製作「雄成人短片輯」,找來柯孟融擔任製片與攝影拍攝恐怖短片《屍舞》,以死了仍瘋狂舞蹈的舞者(女兒)與老師(母親)間的關係,探討人的執念。片中有一顆老師與舞者在空曠教室熱身的鏡頭,女兒追逐著母親的愛與肯定,但母親的眼裡除了夢想看不見其他。《屍舞》裡,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對齊、無法理解的錯位感,是孤單的、私密的、窒息的,屬於人性的另一層恐怖。

《咒》點出台灣社會,渴望窺探宗教禁忌,卻又害怕被反噬的幽微情緒;《屍舞》以執念向下探勘,為了夢想為了愛,人又能做出怎樣的犧牲。柯孟融認為,「身為人類,我們對某些東西、經驗會有相似的感受。拍片時,就想找到那個身為人類的共感是什麼,我覺得很有趣。」藉由共感丟出提問、製造恐懼,影像似乎長出無形的手,能觸碰到觀者的恐懼核心。

柯孟融擔任製片與攝影拍攝的恐怖短片《屍舞》

《七夜怪談》開創獨特邪門氣質,鬼片原來也可以這樣拍 

2000 年間,日本接連以《七夜怪談》、《咒怨》、《鬼來電》等經典鬼片入侵一代人的恐懼記憶。十七、八歲剛入行的柯孟融第一次覺得「原來鬼片可以這樣拍」,鮮明的戰慄感穿透時空,無論何時何地,當《鬼來電》的鈴聲響起,你害怕:有人會死,而自己無處可逃。

他坦言,這三部經典的日本恐怖片,在創作手法、思維上影響自己許多。《鬼來電》給他一種「制約」的感覺,「我覺得那也是催眠的一種,只要鈴聲響起,就有人會死掉,而且死得很淒慘。有一種逃也逃不掉,鬼到處都能找到自己,對死亡的懼怕。」

《鬼來電》劇照。翻攝自網路
《七夜怪談》劇照。翻攝自網路

「《七夜怪談》最重要的我認為是『氣味(氛圍)』,英文說 vibe 啦!因為在《七夜怪談》出現以前,沒有鬼片是那種氣質。它很邪門,錄影帶裡都是些污穢的東西,像從暗網流出的影像。密密麻麻的蟲子、人在地上以詭異的姿態爬⋯⋯很髒、很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咒怨》則是創造了一個「有機的聲音」,重擊每個人的敏感神經,「那個聲音很 Organic、是人發出來的聲音。」或許比鬼更可怕的,是似人非人的同類。

「氣味、制約、聲音」這三個元素成了柯孟融在搞詭路上嘗試模仿、創新的方向。「我覺得只要把這三個東西拿捏住,並且站在一個孤單的角度去享受它、放大它,就能拍出一部好的恐怖片。」因此在創作時,柯孟融試圖運用視覺暫留的技術與貫穿全劇的神秘咒語「火佛修一,心薩嘸哞」創造屬於《咒》的催眠意象與聲音記憶點,透過微小細節,刻畫令人驚駭的恐懼。

貫穿全劇的神秘咒語「火佛修一,心薩嘸哞」創造屬於《咒》的催眠意象與聲音記憶點

透過打破第四面牆向觀眾對話的手法、 DV 錄帶裡的詭異畫面、來自佛母的詛咒⋯⋯等設定,柯孟融建立起《咒》的氣味,「我要讓觀眾覺得害怕,好像看了不該看的影像而被有毒的、禁忌的東西沾上⋯⋯帶給大家跟其他台灣恐怖片不一樣的體驗。」

《咒》的虛構神祇「大黑佛母」

台灣人對家鄉的鬼故事感興趣,恐怖片較不受選角和資金影響

因學生時期的短片作品《鬼印》爆紅而入行,到拍出《咒》這部現象級的恐怖長片,中間經歷了二十年的時光醞釀。柯孟融感慨地說,「為夢想堅持、為自己想要拍的東西一直戰鬥到最後,它是可以有世界級的回報的,這很真實地發生在我身上,其實蠻感動的,覺得好險沒有放棄拍電影。」

柯孟融學生時期的短片作品《鬼印》

《咒》的誕生,起因於年近四十歲的柯孟融,想要拍一部佈滿著自己痕跡的作品。「我經常想,為什麼要做這行,意義是什麼?如果只是為了快樂,我不用堅持拍電影,很平凡的活著那也很快樂。如果我拍的東西,在我死後能被記住,對我來說那就超越了快樂。創作是孤獨的、恐懼的,不一定快樂,但我覺得值得。」

《咒》幕後工作照

作為一位創作者,他感性地告白,在台灣拍恐怖片,其實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自《紅衣小女孩》於國片市場創下亮眼票房後,接連幾部作品如:《粽邪》、《女鬼橋》、《民雄鬼屋》⋯⋯等,皆取材自台灣鄉野傳說、民俗信仰。作為台灣導演,柯孟融樂見這樣的情景,他認爲這代表台灣人對自己家鄉的鬼故事感興趣,故事本身,就是真正的明星。

「用紅衣小女孩五個字就能做成電影、找到投資,然後觀眾願意買票去看,這是我們在台灣拍電影的優勢,因為我們的感受是靠近的,我們在意類似的事物。」因為看重文本本質,在台灣拍恐怖片,也較能不被選角、資金等因素左右,反而提供了新導演、新演員藉由恐怖片被看見的寶貴機會。讓想說故事的人,能好好地說一個故事。對於恐怖片的未來,下一次柯孟融想問的是:「身而為人,你的第一個恐懼是什麼?」因為成長路上,我們多少都被恐懼控制,成為現在的模樣。

《咒》劇照

採訪撰文/吳孟倫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柯孟融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