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有新作品與觀眾見面,為了角色增肥或瘦了多少公斤、曬得多黑等描述,是吳慷仁在宣傳期的報導中常出現的用字,「我覺得看待體態變化太膚淺了,這樣的確可以塑造出我很努力的樣子,對啊,我很努力,但我沒有要特別強調我瘦成怎樣。」提起這類話題,吳慷仁的回應直率又坦白,出道多年,表演對他而言依舊有許多難關要克服,但外型的改變永遠不是最難的那一個。

「如果你瘦很多卻沒有演好,那還不是一樣?」吳慷仁給出的問句同時也是答覆,增加或減少的體重跟演技好壞並不成正比,每次在體態上的改變只因他希望能更靠近角色,這是出於個人選擇。就像這次出演電影《富都青年》裡的哥哥阿邦一角,再度把自己曬黑,也是他樂意之至,「其實也可以塗黑啊,但我不想要在拍戲的時候,一直有人拿粉撲在我身上拍拍拍。」吳慷仁又重複了這句話:「(曬不曬太陽)這是個人選擇!」

在馬來西亞把自己曬黑中的吳慷仁(取自吳慷仁臉書)

和移工生活完美同步,連走進當地公廁都被罵

早在《富都青年》定下角色之前,吳慷仁就看過劇本,對於這份描寫馬來西亞移工生活的故事感到好奇,約莫一年後聽聞電影即將開拍,他不敢說自己的表演一定最好,但他願意花更多時間做準備,於是主動聯繫劇組,爭取阿邦這個角色的演出機會。

「我覺得主要是誠意,電影預計年中在馬來西亞開拍,我在四月底前就把台灣的工作都完成,五月多就飛過去。」確定出演阿邦之後,不僅提早一個半月抵達拍攝地,到了之後也沒有安排其他工作,把所有時間都留給劇組、留給角色,吳慷仁說,這是作為一位演員的最大誠意。

在馬來西亞曬黑的過渡時期,皮膚紅成一片的吳慷仁(取自吳慷仁臉書)

而這一個半月,吳慷仁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接近角色、成為阿邦。「我想劇組也不知道阿邦要怎麼準備,更不知道我到底該變多黑,我就說『放心!交給我,我自己會做比較。』」能如此回應劇組,來自於對環境的觀察與融入,為了詮釋一位沒有身份的移工,吳慷仁在開拍前就走入當地市場,他選擇和這些移工一起工作,殺雞、吃飯、抽菸、聊天,過著同樣的生活步調。

幾個禮拜過去,吳慷仁知道,自己已經能融入市場跟移工之中了。「開拍前蹲在路邊就知道了,當那些移工從你身邊走過,不會特別好奇你是從哪裡來的,那就對了。」這不僅僅是膚色曬得多黑的功勞,而是能理解移工世界的運作模式,「真的跟移工一起工作就會知道,不能用我們原有的價值觀去看待,覺得他們好窮好辛苦、擔心警察隨時出現,其實他們已經習慣了,而且過得很自在。」

他到現在還記得,某天穿著戲服走進當地公廁,門口阿姨用馬來話劈里啪啦對他說了一串話,詢問同劇的馬來西亞演員陳澤耀後,才知道阿姨是在吼罵:「我剛洗過廁所,你不要進去!」吳慷仁真的成為了阿邦,一個連上廁所都可能挨罵的非法移工。

戲裡戲外,都先從洗指甲開始

學會殺雞,也是吳慷仁到市場蹲點的收穫。《富都青年》一開始,是阿邦穿梭在市場的畫面,送菜、揀菜、殺雞,為了掙錢,阿邦似乎沒有停下來的一刻,尤其是一連串殺雞動作,阿邦做起來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工作結束後回到與弟弟阿迪(陳澤耀 飾)的住處,準備煮菜前,阿邦在水槽仔細刷洗指甲的鏡頭,在銀幕上足足有數秒之久,這是他自己為角色增添的動作細節。

吳慷仁提早一個半月抵達馬來西亞,為了接近角色,還先到市場實習殺雞(取自吳慷仁臉書)

在市場一天後,指甲裡全都是內臟細屑,吳慷仁回到飯店第一件事就是搓手洗指甲,所以把這個動作加入戲中,對他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那真的是去殺過雞才知道要洗指甲這件事,在清理內臟時,你得整隻手伸進雞的體內掏,有些地方是要用指甲才能摳乾淨。」一邊解釋,一邊用手勢比劃的吳慷仁,冷不防岔出一句:「雖然這個動作很像是加藤鷹……」但下一秒又認真解釋起他學到的殺雞知識,哪些內臟要留、哪些要丟、華人吃的雞可以帶皮、馬來人殺雞前得要先唸經。他越說越起勁,介紹殺雞如數家珍:「放完血之後,只要兩手抓著翅膀一扯,雞翼的毛就可以一次扯掉,然後接著是頭、屁股,都是一次(就把毛扯掉),幾秒不到,我就可以把雞脫光光,然後再挖內臟。」

另一場跟鄰居小孩的戲份也是如此,原先劇本上只寫著阿邦要送糖果,但演著演著,吳慷仁突然想起殺雞時,偶爾會從雞的體內掏出雞蛋,因為雞已經下過熱水,蛋早已半熟,常常挖到就直接敲破殼吃下肚,如果那天多挖到幾顆蛋,移工們多半是下班後帶回去吃,「那場戲就可以加囉,除了給小孩一顆糖,還多提了蛋送他。」

雖然阿邦既是聽障又是個沒有身份的移工,乍看之下會是沉悶的角色,但正因為跟移工真真切切相處過,吳慷仁說自己的詮釋更加踏實了,不論是下廚前仔細清洗指甲的一絲不苟,還是下班後送雞蛋的互助互惠,這就是馬來西亞移工的真實樣貌。

為了角色反駁手語老師,刪除「你」和「我」更直白表述心境

但若要說移工生活是吳慷仁演活阿邦這個角色的關鍵,或許還不夠全面,因為在手語的詮釋上,吳慷仁同樣下足工夫。

《富都青年》中後段,阿邦因罪入獄,期間有位法師前來開導,告訴阿邦「要好好生活」,此時阿邦情緒爆發,激動地用手語控訴自己一路以來的遭遇,「這段很難詮釋,我跟導演都知道阿邦想對生活、對很多事情作出控訴,但到底要怎麼樣很真切地把他想表達的話,說的簡單卻又撼動人心,我覺得非常難。」後來吳慷仁跟導演達成共識,對這場戲抱持著開放心態,先把阿邦想要說的內容整段空下來。

《富都青年》吳慷仁和弟弟兩人相依為命(甲上娛樂提供)

隨著拍攝進度一場場完成,吳慷仁也慢慢生出許多想法,對於阿邦這個角色來說,這一大段控訴,並不是在賣慘,「如果說得過頭,別人會覺得你是不是要的太多?那如果說得太渺小,又難免會懷疑這東西到底值不值得一提?」

在不斷篩去龐雜的思緒枝節後,吳慷仁釐清,其實阿邦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是家、就是愛、就是身份。阿邦為何會在法師說出「要好好生活」的這句話時情緒失控?因為他不懂為何這句話可以說得如此輕鬆,他何嘗不想好好生活,但偏偏他得要不斷躲藏,無法發出聲音的他,真的無語問蒼天,只能靠手語的比劃拋出一次又一次的「為什麼是我?」

「其實在手語上做了很多調整,你可以感覺得出來,阿邦明顯沒受過有系統的手語訓練。」吳慷仁做過功課,知道聽障人士在比手語時不只有手勢,表情、力道乃至於肢體擺動幅度,都是手語的一部分,但過大的動作在銀幕上會被放大而顯得有些過頭;另一方面,阿邦這場一鏡到底的控訴,要說的東西其實單純又直白,手語應該也要更為簡化。

吳慷仁、導演王禮霖拍攝過程為好戲追求極致(甲上娛樂提供)

於是當手語老師覺得有地方比錯或漏比,吳慷仁會開始反駁,「我已經知道整串要表達的內容,但我不想要再一直比『你』或是『我』,現場就是阿邦跟法師兩個人的對話,不用再比得這麼複雜了。」甚至在後製上字幕時,吳慷仁也向導演提出修改建議,原先的手語翻譯用字太過文鄒鄒,「像『無止盡的逃跑』這個就很不像阿邦會說的話,他只是想要愛、但卻沒有愛、沒有家,就是這麼簡單,其他的留白交給觀眾去想像就好。」

片場大家愛吵架都是因為在乎,不只同中求異還要異中求同

在《富都青年》的拍攝期間,吳慷仁對角色的詮釋有自己想堅持的原則與捍衛的價值,因此會和導演討論,也會和手語老師辯駁,他雲淡風輕說道:「多半都是吵吵鬧鬧才會把一部片拍好,監製心潔姐跟導演也超級愛吵架的啊,拍片永遠不是大家帶著靦腆微笑,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吳慷仁知道,大家愛吵架是因為在乎,誰都想拍出好作品,既然目標一致,那吵架不過就是為了討論出彼此能怎麼妥協,「拍片難的地方、同時也是有趣的地方,就是要同中求異、異中求同,但只要成果是好的,相信我,吵再多的架都會和好,因為這都只是在討論工作。」

這些在乎,最後都結成了美好的果實,在金馬60的頒獎典禮上,吳慷仁憑《富都青年》拿下了自己第一座金馬獎,這樣的成績他來說,心裡除了激動外,更多的是「踏實」。這也呼應他年屆四十的人生,回頭看看自己的生活、事業,他的確是滿足且踏實的。「到底在40歲之前,是否有認真思考你的生活、工作?如果沒有,到了這個年紀,還是不夠成熟、還是會一無所獲,那才慘!」而這樣的人,吳慷仁並不是沒有看過。

不能四十不獲(取自吳慷仁臉書)

他也知道,演員的工作,常常是說一做一、說二做二,但這難免活得太被動。「我不喜歡這樣,如果你叫我做一,我可以做到二,那要不要隨便你。有人會問說你幹嘛多做?我高興啊,我做得多就有所累積。」

所以吳慷仁選擇曬黑、變瘦,化被動為主動地更接近角色,也許對於那次作品來說是多餘的,但曾經的準備都是自己的經驗累積,是別人無法複製與體會的,「做的人是你,如果不會因此感到困惑,繼續往下走,我覺得總是會有收穫的。」對於吳慷仁來說,四十不惑不是最重要的,絕不允許自己四十不「獲」才是他身為演員,對自己的期待與在乎。

採訪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許容榕、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