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沒有時間了,我很怕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想要帶你回來,我想要帶你回家,好好看看你。」《女綁匪》以一場看似荒誕脫序的綁架,訴說著一位癌末母親的最後願望。這是導演陳漢華的第二支劇情短片,取材自他的個人人生經歷,「知道她生病的時候覺得好像很靠近,但我們的關係又很疏離,當下那個衝擊感很強烈,我就一直想把那個『情緒』拍出來,把說不出來的話拍出來。」
取材自導演實人生,失聯母親一打來就說自己癌末
來自香港的陳漢華,飄洋過海到高雄讀大學,他就如同《女綁匪》裡的阿華,孤身一人靠自己長大,在台灣半工半讀付學費、繳房租,和母親從來都是各過各的。然而大一的時候,突然接到失聯已久的母親的電話,母親一開口就說自己已癌末,當時的那股衝擊感宛如巨浪的尾巴,一轉身就突然甩到陳漢華身上,他形容那是難以言喻的感覺,明明如此疏離的關係,卻有種道不明的感受在心裡滋長。所以從那時起,他就一直醞釀著《女綁匪》的劇本,原本要作為大學畢業製作拍出來,但寫自己的故事實在太難,過於煎熬。經過了幾年成熟了,又或許是能夠面對了,這才催生出這樣一個作品。
「我不敢接她的電話,但後來有回去見她。我們突然變得很近,然後她有很多情緒會影響到我,最後就有點像是情緒勒索。」陳漢華分享,生病的母親時常處在崩潰的狀態,許多話就像鎖鏈一樣將他的心綁起來,讓他不斷想掙脫開,這就是《女綁匪》以「綁架」作為故事核心的起源。所謂的綁架,就是來自母親的情緒勒索,「後來就覺得,我有什麼方法可以面對這個人?可能除非她綁我,我才會面對她,不然就一直逃避。」因此《女綁匪》一開場,就是芬媽載著被鎖在後座的兒子阿華,將他偷渡上船回澎湖,那個阿華死命逃脫、不願再面對的家。
對陳漢華來說,《女綁匪》不是為了拍給母親看,更多是為了自己,他需要宣洩那股難以訴說的感受,需要將心倒空,需要強迫自己去面對、不逃避,把那些沒說過或不敢說的話,透過角色抒發出來。所以劇中的阿華,是陳漢華自己的投射,「有一句台詞我很愛但沒有剪進去,阿華說:『哪有人這麼久沒見,一見面就說要死了。』沒有放是因為覺得太導演角度了。」這句話,或許是陳漢華對母親的控訴,就像他在片中引用了鄧肯的名言:「母愛是多麼強烈、自私、狂熱地佔據我們整個心靈的感情。」以自我為中心的愛,可能讓孩子難以招架。
喜劇元素讓議題不再嚴肅,拿尿瓶逗母親荒誕又搞笑
《女綁匪》融合喜劇和類型片等元素,淡化了生死議題和親子疏離的嚴肅氛圍,是陳漢華首次以幽默的方式呈現故事。所以片中的芬媽有點瘋狂、有點荒謬、有點搞笑,假裝自己是個專業的「綁匪」,拿著槍指著兒子讓他吃雞蛋糕,許多可愛的行為讓人真假難分。而那把「槍」實際上也是個隱喻,暗示著生病的母親想要用槍自我了解,「再見到兒子可能又放下了,也知道兒子多年來的煎熬,好像彼此的心結慢慢化掉。可她知道這個病沒辦法解決,又不想再這麼辛苦活下去。」
片中阿華和芬媽許多互動都荒誕又搞笑,像是芬媽讓阿華把尿尿在水瓶裡,阿華又拿著那瓶尿逗弄芬媽,看似在互相埋怨叫囂,卻又十分逗趣,還有難得的溫情,並藏著阿華對母愛的渴望,以及芬媽對兒子的思念。陳漢華說這些有趣的瞬間,大多來自兩位演員的即興發揮,「陳雪甄老師建議讓芬媽可以更瘋狂,跟兒子的互動可以更大膽。但我可能偏保守,後來一直聊天討論,就變成現在的形象。」本身作為導演兼表演指導的陳雪甄,沒有干涉陳漢華在創造上的思維,兩人透過討論激發出情節上更多的可能性,這才有了《女綁匪》的喜感。
而提到為何會找黃冠智來詮釋「自己」,陳漢華表示因為兩人私下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緣分始於大學的課堂作品,有趣的是,黃冠智的太太正是當時那部作品的女主角,同時也是這次《女綁匪》的製片,所以他見證了兩人的愛情走向婚姻,「他們都說我是他們的媒人!」
陳漢華也透過幽默風趣的敘事方式,將自己藏於內心的許多糾結呈現出來。比如芬媽遇到警察臨檢時,把阿華笑稱為「乾兒子」。這其實是取自他和母親的真實經歷,過去曾經在外人面前被母親說是「乾兒子」,始終讓他有種被拋下的感覺。陳漢華不明白母親為何要這樣說,然而疑惑始終無法被解答,只能透過電影抒發出來。
用澎湖的「距離感」呈現疏離,他鄉和故鄉已沒有界線
《女綁匪》大部分場景都在澎湖,陳漢華笑說這是自己的任性,一個人飛到澎湖流浪,覺得景色過份美麗,就打定主意要在這裡拍一部電影。明明高雄旗津具有地域優勢,對於預算有限的學生製片來說是最佳首選,但陳漢華相信直覺,與澎湖相遇是命中注定。實際上,這並不全是任性,因為是自己的故事,曾考慮過是否要回香港拍,但礙於疫情與種種考量最終作罷,然而陳漢華依然想把自己「異鄉人」的身份放進故事裡,所以選擇了一個有一定程度難以抵達的他鄉。「那個感覺真的很不一樣,可以騎車、搭高鐵或客運到的地方太容易了。所以要搭飛機,經過一點路程,就是如果你沒有特意回去你就不會回去,你可能就把那個地方忘記了。」用距離感呈現疏離感,宛如浮雲過客,亦是切不斷的鄉愁。
2023年陳漢華回了一趟香港,是疫情後首次回家,陌生的感覺讓他思索著能在這裡拍什麼樣的故事,而待在台灣已長達八年,又在陳漢華心裡產生奇異的疑問,我到底是香港人還是台灣人?「我是香港人但我要拍什麼。我覺得有一天我一定會拍,只是可能那個時間還沒到。」從《暗夜計程車》到《女綁匪》,陳漢華的作品裡時常融入台灣文化與議題,對於他這樣一個「異鄉人」來說實屬難得。他鄉和故鄉的界線或許早已模糊,雖對故鄉感到疏離,但思念始終存在,就像溪水流過石礫,水份滲透被石礫吸收,形成一股可感不可觸的濕氣。
期望家人之間能好好面對彼此,以「最美的時光」化解心結
《女綁匪》最後一個畫面,停留在阿華童年的畫作上。畫上寫著歡迎媽媽回家,最後卻等不到媽媽,然而當媽媽終於回來,卻又要再次離開。所以才說芬媽的愛是自私的,自私地走,自私地來,自私地要阿華再次承受被拋棄的痛。而對芬媽來說,她也不為獲得原諒,只是想要有段和兒子相處的美好時光,因此她說:「現在,就很幸福。」
陳漢華說這部作品本就不是為了和解,「他就是接受這個人的存在,而不是原諒了這個人。」投射到現實中的陳漢華身上,和解將會是漫長的、細微的。「我覺得家人之間,可能就是不太敢表達自己想要什麼,或是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麼,就急著把情緒發洩到對方身上。如果可以好好面對,應該都可以解決。」這是陳漢華拍攝《女綁匪》期望傳遞給觀眾的價值,不要讓情緒控制自己,也不要用情緒綁架家人。溝通很重要,雖說是老生常談,但能做到的人卻不多。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