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財車》第一幕,送貨司機阿禾開著黃色的發財車於郊區路上,一邊是波光粼粼的河畔,一邊是野蠻生長的雜草,陽光普照,一切都剛剛好。此時,忽然切了個大遠景,發財車拋錨了。一台車,一個人,故事由此開始。
大遠景同時將遠方的高樓大廈與近處的漫天野草放進畫框裡。新與舊的對比,呈現時代不可逆的演進,而阿禾與他的發財車,就如同沒有追上社會變遷腳步的「被淘汰者」。導演陳柏翰在故事中讓現實考量與情感層面交互碰撞,也就是他拍《發財車》的起念,「我想要去體現整個社會發展的狀況,就是用一個比較宏觀的角度去看底下的人,這些在底下生活的人。」
斷捨離並不容易,美好的過去需要被記住
《發財車》中的送貨司機阿禾,多年來靠著一台黃色發財車養家糊口,即使它三不無時就在路上奄奄一息,阿禾依然捨不得換掉它,找遍所有修車行只為修好它。丟不下的,除了多年陪伴的情誼,還有發財車關於逝世妻子的美好回憶。然而往日可憶卻不可追,時間繼續在走,為了生存總得面臨斷捨離。
斷捨離,是這兩年特別流行的一個詞彙。不再合得來的朋友要斷捨離,不堪用的舊物也要斷捨離,但這於陳柏翰來說並不容易。他不喜歡丟東西,即使老舊不堪的物品,留下來都是種情懷,是種回憶,就像已逝阿公的那台發財車,它在阿公過世後被爸爸賣掉了。因爲稅金問題以及種種現實考量,換台新的比較實際。但對陳柏翰而言,那台發財車不只是一台發財車,它同時乘載了兒時與阿公一起到處送貨的童年記憶。所以,《發財車》是陳柏翰用來紀念阿公的一份禮物。只可惜,阿公最終沒能一起欣賞這份孝心。
陳柏翰分享,以前阿公常常坐在一樓看電視,一直看到眼皮禁不住瞌睡蟲的襲擊,而電視機依然播放著公視學生劇展的片子,這就成了他參加作品甄選的動力。陳柏翰和阿公約定好,之後要拍一部片給他看,「原本是備選還滿失望的,那時候剛好是阿公快要過世的時間點,心裡很遺憾。後來還好有機會把它拍出來,可惜沒辦法播給阿公看。」陳柏翰用他自己的方式,懷念著與阿公的過往點滴。
《發財車》裡的阿禾融合了陳柏翰本人「念舊」的特質,並作為他對阿公的投射,而工廠老闆的兒子阿明,意外闖進了阿禾的世界裡,像是陳柏翰把自己放進了自己的電影裡一樣,於其中再一次享受與阿公的歡樂時光。英文片名《The Good Old Truck》,陳柏翰解釋其源於英文慣用語The good old days,意思是指美好的過去,如同整部片探討的主題——以前的事情,都還記得。
「阿禾」拍前臨時換人,演員選角一波三折
故事許多設計皆取材自陳柏翰的真實經歷。因為家裡經營傳統塑膠工廠,所以自有記憶以來就經常跟著阿公到處送貨、到處玩,然後買一大推零食回家被媽媽唸。陳柏翰心中的阿公隨和有趣,這點和《發財車》裡的阿禾略為不同。不過有點嚴謹的阿禾與有點傲嬌的阿明,在車上碰撞出不少逗趣火花。「We are family那個笑話,是彬哥(阿禾)和彥泓(阿明)自己玩出來的。」陳柏翰分享,其實片中有八成都是兩位演員的即興表演,小演員陳彥泓機靈聰明,對故事的理解能力很強,總能接住前輩演員陳文彬突然拋出的梗,比起照著台詞唸更自然。
聊到演員選角,這是整部電影製作過程讓陳柏翰最崩潰的事情之一。原定扮演阿禾的演員在開拍前兩週因故無法出演,讓劇組像熱鍋上的螞蟻急跳腳,幸好有人推薦了陳文彬老師,陳柏翰遂帶著工作人員,三顧茅廬般地下台中和陳文彬老師講戲。找演員對學生製片來說格外不易,沒有充足的預算,沒有吸睛的製作陣容,要找到合適且願意接的演員,就像談場戀愛一樣,得有點機緣、有化學反應。而小演員陳彥泓,是陳柏翰碩一課堂作品的合作夥伴,「陳彥泓的性格就是那種很傲嬌的小孩,像劇情裡一樣,是他本色演出。我寫這個劇本的時候就想到要找他來演。」
兩位演員一拍即合,替陳柏翰創造了許多意料之外的火花。劇中有一場阿禾教阿明開車的戲,不只生動自然,也是整個故事的點睛之筆。陳柏翰特意參考了《最後生還者》DLC的魔幻視覺效果,讓現實基調的片子帶入了非現實的奇幻色彩,阿禾與阿明像是進入另一個平行宇宙,藉此開啟阿禾腦袋裡關於家庭的深刻記憶。「其實原本不是這樣設計的,是拍攝前一天和攝影師討論了一整晚,才確定要試試看。」這場戲也成為陳柏翰最滿意的一場戲。
呈現台南地貌變遷,發財車特別選「黃色」
《發財車》整部片都在陳柏翰的家鄉台南取景,除了地緣優勢之外,同時也是一種紀錄,呈現陳柏翰印象中的舊台南與變遷中的新台南。「我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台北,每次回台南都會發現哪些地方又不一樣了,很多重劃區都蓋了新大樓,甚至有時候我騎摩托車在路上會迷路,可是明明是離我自己家滿近的地方。」陳柏翰的時間如同暫停在記憶裡,對熟悉卻又陌生的家鄉感到迷茫。不是無法接受現在,只是不願忘記過去。
片中阿禾開著發財車行駛於台南郊區小路,就是陳柏翰兒時坐在阿公發財車上所見的風景。發財車在故事中不只是一件道具,更像是一個特別的角色,而為了凸顯這個角色的獨特性,特地選擇了不同於傳統藍貨車的黃色。關於這位「主角」,陳柏翰也跟我們分享拍攝趣事,「它是真的很舊,是我們從高雄租來的,時速只有50,所以不能開高速公路,美術組非常辛苦地慢慢從高雄開到台南,拍完再開回去。」因為實在太破舊了,有一天拍一拍還意外地發現車牌不翼而飛,掉在了半路,工作人員沿路找把車牌找回來。
金馬最佳剪輯廖慶松傾囊相助,為拍片背負債務依然值得
若是聊起《發財車》製作過程的驚奇事蹟,恐怕三天三夜都講不完,每天都像在坐雲霄飛車一樣,陳柏翰記得第一版初剪出來後,心裡只有「完蛋了」三個字,後來還好有剪接指導老師李宜珊從旁協助,又幸得金馬最佳剪輯廖慶松老師提供建議,「他一顆一顆鏡頭幫我們看,只是微微調了幾格,角色的情緒就完全不一樣,真的非常厲害!」
台灣老一輩的影視前輩總是如此慷慨,不在意有錢沒錢,不介意有名沒名,即使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學生製片,依然毫無保留傾囊相助。《發財車》這部片是陳柏翰第一支作品,總共花費115萬,除了公視學生劇展的補助之外,其他全是陳柏翰自己東湊西湊、東借西借,讓他還沒畢業就已債務纏身。
後不後悔,已是個無需回答的問題,若是後悔他就不會又飛奔投身第二支片《呼叫休士頓》。而過十年再看《發財車》,陳柏翰依然想對自己說:「幸好有拍。」即使拍攝過程相當痛苦,還是想堅持下去,因為留下來的影像是自己所在乎的事情。創作自己所在乎的,是他想給影視後輩的建議。因為在乎,所以沒那麼苦,而且值得。
採訪撰文/蔡若君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