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在畢業製作的時候,就想要寫跟環境議題有關的創作。」從東馬來西亞砂拉越州的詩巫來到台灣銘傳大學讀廣播電視學系,原先在第一部個人創作的畢製時,最想拍的就是家鄉與水壩有關的故事,只是基於諸多原因,最後他交出的作品,是講述因水壩建設而不得不搬遷的孩子,來到新城市生活所開展的愛情故事。
期間因疫情影響繼續留在台灣,又拍了幾部短片後,林敬覺得時機成熟,於是動筆寫下多年來一直放在心上的故事,並和劇組飛回家鄉,拍攝這部以《中國神獸》為名的短片作品。
馬來西亞教育不允許提問,台灣同學激發創作獨立思考
「是到台灣生活之後,才發現台灣同學都很有想法,也有自己的觀點。」記得是同學們在討論台灣的政治情勢、國際地位與社會議題時,有人問了林敬:「那砂拉越的狀況怎麼樣?」這個問題讓他腦中瞬間空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回想過去在馬來西亞的教育與文化,林敬發現主流價值觀並不太允許人們提問,自然就少了獨立思考與批判的能力,「作為一個砂拉越人,原來我對於自己家鄉這麼不認識!」意識到這一點時,林敬是有些迷茫的,於是後來幾次寒暑假回到砂拉越,他都盡可能地去觀察在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與人民,是如何生活、如何度日。
時序來到進行畢業製作前夕,正思考要寫什麼作品的林敬,在與朋友閒聊中得知家鄉的水壩議題相當嚴重,促使他回頭研究位在砂拉越的「峇貢水壩」。「這是馬來西亞最大的水壩,面積跟新加坡大小一樣,那一年我剛好去新加坡旅行,想到我不管在城市裡怎麼移動,其實都是在水壩範圍裡,就覺得蠻可怕的。」愈做功課,林敬愈發現峇貢水壩帶來環境議題,水壩位在馬來西亞最長河流「拉讓江」的支流巴魯伊河,儲水會導致下游缺水,洩洪時又讓下游面臨氾濫之災,一座足以影響馬來西亞四分之一國土的水壩,在家鄉卻不見有人討論。
「請教過投入社會運動的前輩,才知道在七〇年代時,也曾針對水壩建造有過激烈抗爭,但幾十年過去,不管是長輩或是同輩,大家從無奈到視而不見,包括我自己都不了解水壩還有背後的發展歷史,加上看到台灣同學的獨立思考,才想說是不是可以把我知道的資料整理出來,替這一代留個紀錄。」抱持這個念頭,林敬起初想以此作為畢業製作的主題,只是礙於現實考量,又過了幾年,才再次直面家鄉的環境議題。
「在我個人的創作時間軸上,峇貢水壩是肯定要寫的,如果現在不寫,不知道又要等到什麼時候,而且把它(《中國神獸》)寫出來,下次才可以嘗試更多方向或是往其他議題前進。」林敬如此說道。
一把獵槍隱喻人與環境關係,小孩視角創造各種可能
而這次在《中國神獸》裡,林敬既是編劇也是導演,在劇本創作之初,就決定要用小孩視角來講述主題,「某個方式來說,作為主角的小男孩阿倫(塗凱哲飾),就像是現在的砂拉越人,面對水壩和環境議題,是天真、單純的。」林敬以孩子指涉家鄉群眾,發展出阿倫想要找尋離家工作的爸爸這條故事主軸,並在尋父途中,結識原住民Arbi(Wilfred Isaac飾),帶出短片中的衝突點。
之所以放入Arbi這個角色,歸功於事前的田野調查。一開始林敬決定要在同處砂拉越州的加帛省拍攝,後來他也發現,當地的人口組成以原住民居多,不同種族之間相互交流的情形也很常見,「這次的創作其實是在確立小孩視角後,再慢慢發展這個視角的其他可能性,以小孩的生活圈來說,除了有親情,再多的大概就是友情了。」林敬仔細解釋,Arbi的出現,既是補足友情的支線,也想藉這個角色象徵砂拉越的傳統文化。
《中國神獸》的劇情尾端,阿倫拿著Arbi給他的獵槍,在濃霧中失手開火擊中Arbi,雖然難以判斷Arbi是生是死,但回扣林敬對這兩個角色的設定,無異是反映出,即使建設水壩、開發土地對經濟有所助益,但砂拉越人也在無意間傷害了這片土地流傳已久的傳統文化與自然。
至於阿倫口口聲聲想要尋找父親曾經提過的「中國神獸」,劇中最後一幕給出答案:待四周濃霧散開後,矗立在阿倫身後的,是一座建築體龐大的水壩。就像阿倫和Arbi的角色隱喻那樣,全片幾乎沒有任何一句台詞提到「水壩」二字,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出現的片名「中國神獸」,但只要動動手指搜尋,就會看到峇貢水壩的起始:「主體土建工程由中國水電集團和馬來西亞組成的馬中水電聯營體承建。」片名四個字道盡水壩的中國背景,以及如同怪獸般對環境帶來的破壞。
導演是讓大家集合的藉口,合唱指揮跟拍戲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畢業製作算起,《中國神獸》是林敬的第四部短片作品,一方面藉由這次創作整理自己對家鄉的認識,另一方面也讓他愈發理解影像拍攝的運作。「我覺得我(擔任導演這個身份)是讓大家集合的藉口,我有一個故事想要講,問看看身邊的人有沒有興趣,願意的話就一起來做。」林敬說自己目前是抱持這樣的心態從事創作,他知道拍電影始終是團隊合作的成果,站在導演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讓他聯想到的是先前擔任合唱指揮的過往。
「不管是合唱還是導戲,你會有一個想要的樣子,但這兩件事都要跟不同的人合作,會擦出不同火花,這時候就要思考哪些火花對整體架構是合理的,哪些火花不是你要的。」林敬認為,從指揮到導演,他不斷在做的事情就是不停觀察、找出哪裡有問題,像是合唱過程發出不和諧的音,就試著釐清是哪個聲部或是伴奏出狀況,再藉由溝通來做調整,這樣的邏輯放到片場上同樣能運作。
延用合唱概念,林敬知道他不可能控制每個人的聲線,但作為指揮,他很享受把每個個體湊在一起時產生的化學效應,拍戲也是如此,「號召大家一起加入劇組之後,我覺得導演反而站在很後面的位置,就是去組合、調整,過程蠻哲學的,但這也是藝術好玩的地方。」林敬自己也沒想過,當年音樂之路的學習,竟是在影像拍攝上得以應用。
至於拍攝、剪接後的成品,身為創作者的林敬當然有所期望,就拿《中國神獸》來說,不論是希望在地人能再次意識到水壩與環境議題的重要性,或是讓台灣觀眾能知道有砂拉越這個地方正在發生什麼樣的故事,都是他想要藉由影系作品跟觀影者溝通交流的目的。
不過他也說,看戲其實不用想得太複雜,電影就像是面鏡子,能映照出每個人的樣子,「你從片中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對創作者來說也是成立的,我相信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都在反映自己的某個面向。」就現階段而言,林敬的創作是他對外溝通的方式,在認識家鄉也梳理自身後,心中想說的話,都放在作品裡了。
採訪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