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我的鯨魚老爸》中,布蘭登.費雪一次次唸著:「我知道作者只是想把我們從他的悲傷故事中拯救出來、讓我們短暫抽離。」畫面令人難忘。而故事到底可以解救人的什麼?台劇《模仿犯》的編劇們也回答了這個問題,編劇馬克明說,影視作品基本上會有一道光,你可以從那個光走出去;但同時另一位編劇周克威也冷冷回答,推理劇這種故事沉悶,雖然它們看起來很殘酷,可是生活其實就是這麼殘酷,它比喜劇還真實。

《模仿犯》雖然看起來很殘酷,可是生活其實就是這麼殘酷

懸案造就的迷惘九〇年代,人心渾沌找不到規則

《模仿犯》改編自日本作家宮部美幸的同名推理作品,由好故事編劇團隊操刀改編。編劇團隊的總主筆馬克明說,宮部美幸因《模仿犯》一書而被譽為平成國民作家,文字中自然有小說家對日本社會的關懷。可是一部以文字為載體的小說,要怎麼改編成觀眾想買單、符合台灣社會脈絡的影劇?

「影視化需要一個觀點。我們從檢察官郭曉其(吳慷仁飾)的角度,帶我們去看台灣的九〇年代末社會。」馬克明說。

吳慷仁飾演《模仿犯》中的郭曉其檢察官

可是會看Netflix的台灣觀眾,年齡介於二、三十歲之間,九〇年代末應該只是他們的小時候?

「但是《怪奇物語》年代也發生在一九八〇年代的美國。」馬克明說,一個影劇能給觀眾共鳴,在於創作者團隊能不能對那個年代有一個成功的想像與溝通。於是,在編劇們寫故事的期間,他們訪談心理師、檢察官、警察、新聞主播、社會線記者;編劇王加安也報名上鑑識課,「我看到屍體照片,老師說明這是怎麼被切開的,我真的有雙重創傷。」創傷無法被想像,只能試著感同身受,他們在《模仿犯》中建構出九〇年代末的台灣。

九〇年代末的台灣,有三大懸案:「尹清楓命案」、「彭婉如命案」,以及「劉邦友血案」,那是台灣社會的治安黑暗期。當時台北捷運正在蓋,全台北都在施工,亦是交通黑暗期。當時電視也不再只有老三台了,第四台全面興起、二十四小時連播新聞,很多新聞記者不知道界線在哪,因為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時代。

九〇年代電視台興起,產生新聞記者無所不用其極追蹤報導的問題

而最讓馬克明印象深刻的,是殺了白曉燕的兇手陳進興上新聞的畫面:「那一整晚,這一位殺人犯四處流竄、殺人無數,他竟然在電視直播中唱歌給他的小孩聽,就是很荒謬。」她回憶當時的媒體,你可以說是亂象,你也可以說是生機,混沌的時候找不到規則,才展現那種迷惘。

回憶當時的媒體,你可以說是亂象,也可以說是生機
編劇最印象深刻的一次:「殺人犯竟然在電視直播中唱歌給他的小孩聽,就是很荒謬。」

編劇們回看了九〇年代末迷惘的台灣社會,她們有一個爬梳歷史的心得。當他們看了許多暴力血腥的內容之後,察覺到「媒體餵養給我們的東西,如果你不去意識到的話,你其實是有創傷而不自知的。」就像是九〇年代末那個台灣社會,懸案命案在新聞中播出,人們坐上計程車就恐懼;當阿公阿嬤接到孫女哭聲的電話,就以為小孩被綁架。

我們也很難想像現今的台灣心理學盛行,出版社都說「心理相關的書最好賣」,但九〇年代末的那個台灣,心理師法才剛剛有完整的規範。

「媒體餵養給我們的東西,如果你不去意識到的話,你其實是有創傷而不自知的。」

觀眾必須認同推理劇中的「偵探」,社會需要郭曉其這樣的檢察官

時代背景鋪好,戲劇就一定成功嗎?推理故事,有沒有必勝公式呢?

馬克明說,縱使戲劇自古以來有希臘時代的三幕劇結構,故事也沒有必勝法則。就像把點子丟給知曉結構和寫法的ChatGPT,AI文學仍不夠讓讀者喜歡。故事有結構,但能不能成功仍考驗書寫者的共感能力,還有在推理故事中「我們喜歡看偵探這個人,得要讓觀眾認同他。」

推理劇的確有必勝公式,但能不能成功仍考驗編劇的共感能力

《模仿犯》裡觀眾要看的偵探是吳慷仁飾演的檢察官郭曉其。馬克明分析台灣觀眾都有「恐龍法官」或「反正檢察官就是那樣」的心態,總是會對執法機關人員有一個感受,編劇們則負責複製那個感受。田野調查的時候,面對執法人員受訪者,也經常聽見「檢察官又不會到現場。」的回饋,但真正理解檢察官的生活後,會得知台灣檢察官是菁英卻要當公務員,辦公室冷氣甚至不能開,「他們有一定的熱情,可是還是會被現實消磨。」

《模仿犯》劇照

「可是,觀眾對檢察官的印象是這樣,我們還是想要有像郭曉其這樣的檢察官。郭曉其是一位會到現場、事必躬親的檢察官。我希望生命中一輩子不要遇到檢察官,可是如果我遇到了,我希望是像郭曉其這樣的人。」馬克明說,觀眾要能夠共感戲劇,需要去認同那個角色,跟著他去探索世界。

但像是郭曉其這樣的檢察官,他過去的童年經歷父母被殺害,他也有自己的創傷。「某方面我也必須說,他是在療癒自己的創傷。沒有人比他更能了解被害者家屬的感受,可是他同時利用工作來逃避自己的內在。他沒日沒夜工作,把案件放在前,自己放最後。」能夠共感別人的人,自己也經歷過創傷。

編劇分析:「郭曉其很了解被害者家屬的感受,可他同時利用工作來逃避自己的創傷。」

推理劇反映對未知時空的恐懼,不同文化都有各自的精神寄託

相比於歐美日推理劇十分盛行,台灣的推理劇似乎走不太起來,我們仍然不知道藉由《模仿犯》,台灣推理可不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編劇尤以青說,可能是台灣觀眾擁有除了推理之外的「替代性娛樂」,編劇周克威、馬克明也補充,台灣觀眾沒那麼喜歡推理,可能也跟個性、成長背景有關,「日本會自己研發火箭,他們的觀眾有一種上太空的想像,就有一些科幻作品產生。」一個地區能夠發展什麼樣的科技和文化,就會反映在這個地方觀眾偏好的故事上,即是,戲劇跟我們的生活經驗要同步。

一個地區會發展出什麼文化,其實反映在這個地方觀眾的生活上

所以,台灣觀眾偏好什麼自己才有的東西?

「宮廟。」馬克明說,推理劇通常都是有一些懸案未解,人們找不到原因,那個社會的時空充滿對未知的恐懼,「可是當台灣人面對今天的各種不順時,我會想是不是水星逆行,要不要去祭改,要不要去拜拜。我發現很有趣,這些宮廟的文化,對常民精神壓力的轉化是很有幫助的。」

宮廟文化很好地幫助了,當時的台灣人面對未解案件的心理壓力

馬克明講了很多次,他們訪談警察、檢察官的時候,對方總是老神在在地說:「台灣沒有連續殺人案啦。」2023年,全球犯罪指數的資料庫網站Numbeo評估,台灣治安排名世界第三,或許是這樣的原因,讓我們的懸案劇、推理劇沒有那麼好推動的背景。

編劇覺得:「或許是因為台灣治安排名世界第三,所以推理劇不盛行吧!」

那我們看這樣的故事幹嘛呢?

編劇們說,宮部美幸老師在寫《模仿犯》的時候,寄託就是打電動;電視劇《模仿犯》裡,郭曉其面對懸案不知道怎麼解,也在打電動。他打的電動是九〇年代末的當紅遊戲Final Fantasy,他手裡拿的是任天堂紅白機,「當年,這是我國中時候的夢幻逸品!」其中一位編劇尤以青忽然整個人神態都變了,親像重返青少年的講話語氣。

可能,在那樣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找一個寄託。

編劇不確定地說:「期望《模仿犯》能帶領其他推理劇走出一條屬於台灣的路。」

編按:本文中受訪編劇為:馬克明、王加安、尤以青、周克威

採訪撰文/江婉琦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