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用影像說故事，也喜歡用影像說故事，在9年級生的創作者眼中，有什麼是足以支撐起一部短片的核心？又有什麼是他們在短片中想嘗試、想跳脫，甚至是想面對或想逃跑的課題呢？
導演林劭慈想的是家庭中的女性關係，《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在一場喪禮中，姪女小凡從一開始的格格不入，再到與嬸嬸阿雲重聚，進而意外踏上對自己的和解之路；導演吳季恩則是在逃跑與面對之間拉扯，《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帶出業績不佳的房仲業務彥哲的逃跑本能，藉由一個外送女孩讓他面對不得不正視的現實；導演丁啟文則樂於玩弄拍攝手法，在《注意看，這個女人……》裡的一鏡到底、調動剪接節奏快慢，用一個看似平凡日常的職場騷擾事件最後帶出的反轉震撼，告訴觀眾：「注意所有畫面裡有說沒說、有發生沒發生的一切。」
上一輩女性不求回報的付出，參雜著許多的無奈
「其實原本是想描寫『害怕面對死亡』的這個議題，這是離我自己很近的一個題目。」林劭慈說道，《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的創作起於先前參加親人葬禮，在原先的劇本裡，她一度寫下劇中人物不敢上前瞻仰大體最後一面的橋段，但在與其他朋友反覆琢磨故事的過程中，她想起在葬禮上與兒時的遠親阿姨重逢，才意識到那次碰面影響自己最深的，是她看見上一輩女性不求回報的付出裡，參雜著許多無奈與偉大，「所以最後以主角小凡的視角出發，描寫她與嬸嬸兩代間的互相凝視與自我和解。」
除了劇本創作上的大轉彎，其實連片名都幾經波折，劇本一路修改到拍攝前期，與最初設定方向已有頗大差距，讓林劭慈一時之間也拿不定片名主意，這時她又想起那場葬禮，「我還是很想闡述告別式的場景，那種大家一起為了葬禮回到老家，是一件很特別又很奇幻的事，我想不管是好的或壞的，很多時候大家都會希望有些時間能停在當下，這才拍板定案片名。」於是，從片名《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開始，這部短片裡，每個人物都有各自體悟，有各自想要回到的某個時間點，也希望時間能停在那裡不再前進。
就算逃跑回來沒有變得更好，但也會有人接住你
而在《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裡，吳季恩原先想帶給觀眾療癒的感受，但這也是讓他糾結之處，「其實這部片想要講的是房仲業務彥哲在逃跑之後，還是再回到現實的過程，我自己也希望向彥哲這樣在社會裡不上不下、被卡住的人，都可以重新回到生活之中。」但隨著拍攝工作的進行，吳季恩慢慢意識到，逃跑的彥哲之所以回頭，似乎是種不得不的選擇，「好像我所想的療癒，是在告訴觀眾：他回來了，但可能不是讓自己變得更好。」既然如此，還能稱之為療癒嗎？吳季恩沒有答案，所以他決定暫時停拍，成了那個逃跑的人。
「那時候我最大的感受是，劇組的夥伴們都很溫暖地接住我，告訴我說：『那你休息一下，我們等你回來！』」那一刻吳季恩想到的是漫畫《海賊王》裡的主角群的夥伴友誼、夥伴之愛，他說這講起來好像有點噁心，但卻是發自內心的感受。於是苦惱的糾結也有了解方，就算回來之後日子沒有變好，但還是有人可以接住自己。最後，帶著這樣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緒轉折，吳季恩又回到片場，再次開拍《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
談論性侵的題材是很大挑戰，演員拿捏尺度難上加難
與其他兩位導演在主題上的卡關不同，丁啟文在思考好要拍攝《注意看，這個女人……》的時候，已經確定要談論的是與性侵、MeToo相關的議題，同時選擇的是有些戲謔或諷刺的表演方式與拍攝手法進行，「但這個tone調很難抓，不能給觀眾很輕浮的感受。戲裡有場四位女演員在車裡的談話，也很擔心會不會太暗，看不清楚演員們的表情。」丁啟文知道，這部短片不會是大鳴大放的作品，但又想有足夠效果讓觀眾正視性侵議題，現場調度是難上加難。
「幸好參與演出的丁寧、林幻夢露、董韋伶與李想都巧妙地拿捏好分寸，要在二十幾分鐘之內做出起承轉合的表演，他們實在太厲害了。」所以在作品首映時，丁啟文也偷偷觀察坐在身旁的演員，發現她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沉浸在觀影中，「演員其實是我測試觀眾反應的重要對象，她們就像魔術師，已經知道所有魔術手法，但如果又能在看戲的同時這麼投入，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反應。」
諷刺的笑點經過縝密設計，戲院的沉浸效果讓觀眾更享受
說到在作品裡嘗試的拍攝手法，丁啟文絕對是玩得最開心的導演，「觀影體驗是雙向的過程，不是你給什麼，觀眾就會照單全收，但我的確想要讓《注意看，這個女人……》有引導觀眾的效果。」丁啟文清楚，從表演調度到後製剪接配音，都有發揮之處，他也反覆琢磨，以性侵為主題的劇本，一個不小心就會寫得太嚴肅，他還是想要加些笑點，凸顯社會上對性侵議題的態度與諷刺性。
「我們在影片裡放入了『笑聲』，藉由影廳的音響播放出來，會有種像是身邊或後排觀眾笑出來的感覺。」丁啟文說這樣的笑聲像是一把鑰匙，幫觀眾做暖身，因為辨識不出到底是不是影片裡的笑聲，但一旦有人跟著笑，就陸續會有其他觀眾也開始笑。
丁啟文甚至在笑聲上也下了工夫，他和聲音設計溝通，希望放入的其實不是罐頭笑聲，「我想要找那種沒品的、稀稀落落的笑聲，就像有的觀眾笑得很enjoy，但你會覺得那有什麼好笑的那種笑聲。甚至想讓觀眾覺得，是後期處理的混音師沒有關麥克風，邊弄素材邊發出笑聲的感覺。」丁啟文其實沒預料到，在首映上的確有引起觀眾反應。
這番無心插柳的設定，丁啟文理解成是打破「第五道牆」的方式。過往以三面牆圍成的鏡框式舞台為表演主流，第四道牆指的則是觀眾和舞台演員之間假想的一道牆，當演員認知到現場觀眾的存在、甚至與之互動時，第四道牆就被打破了，同時也讓觀眾更容易進入表演當中。但在《注意看，那個女人……》裡，丁啟文透過聲音設計引導觀眾的方式，更是以往第四道牆以外更新穎的手法嘗試。
從毛玻璃到河流，處處都是隱喻
相較於丁啟文在聲音上的嘗試，吳季恩與林劭慈則是透過視覺上的影像，把訊息藏匿其中。
例如《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裡，作為房仲業務的主角彥哲所處的空屋，有一大片面外的毛玻璃，這來自於吳季恩的兒時回憶，他的家中也有這麼一面毛玻璃，每次有人靠近，他就會習慣瞇起眼睛，試圖辨識是爸爸還是媽媽回家了，「我想把毛玻璃加進來，是因為這個空屋雖然是屬於主角的保護殼，但又渴望能被窺視。」與美術和攝影討論後，一大片毛玻璃成了《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主場景裡的重要意象。
林劭慈則提起在《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裡最愛的一場戲，是戲末小凡與嬸嬸在河邊游泳的景象，她說一開始並沒有把河流寫入劇本裡，但既然自己一直想傳達「自由」的概念，就想找個實體物來做象徵，「講到河流就會想到自由啊，這也是這部片最放鬆或療癒的場景。」林劭慈甚至把河流意象放入英文片名《Take Me To The River》，呼應她想藉著家族女性的付出，帶出每個人最後都能自由的期盼。
而與其他兩位導演也互相認識的林劭慈在看完彼此作品後，笑著說：「丁啟文就很丁啟文啊，他這部作品應可以讓很多人在觀影之後，激發出在影像上或其他創作層面的靈感。倒是吳季恩就跟以往比較偏嚴肅的作品風格不同，這次他選擇回到比較個人的角度出發，我有點嚇到。」但在林劭慈眼中，這都是好事、是好的發展。同為大家口中的9年級生創作者，風格多元且多變，有寫實、有跳脫框架、有自我揭露、有直面社會議題，這不就是20幾歲到30幾歲對世界好奇又充滿衝撞勇氣的最好證明嗎？
採訪／朱予安
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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