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年齡及世代，人們都可能曾捫心自問：「脫下制服，你是誰？」電影《夜校女生》描述高中聯考失利的小愛（陳姸霏飾演），被媽媽逼著上一女中夜校，她們和日校生穿著相同顏色的綠制服，同用一間教室，只以學號顏色區分。小愛認識同用一張書桌的日校生「桌友」敏敏（項婕如飾演），兩人成為好朋友，還玩起交換制服的遊戲，她跟著敏敏翹課聽歌、上補習班，享受日校生的光環，兩人還同時喜歡上資優生路克（邱以太飾演）。小愛的謊言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焦慮與自卑感始終縈繞在她心頭，當身份被揭穿，她將如何繼續失控的夜校人生？
考試壓力並未隨聯考消失，夜校三年課題各不相同
《夜校女生》故事的雛形，來自編劇徐慧芳的經歷，她自己就是北一女夜校的畢業生，即使事過境遷20多年，故事仍在召喚她寫出來，「那種身份認同的混淆，在很年輕時就被貼上標籤的感覺，尤其『聯考』又是我們的共同記憶。」即便現在已經沒有「聯考」，她認為這樣的題材，放到當代仍能引起共鳴，她的小孩上國中，正在準備升學考試，她就觀察到：「考高中現在叫『會考』，但本質上是一樣的，還是填鴨式教育、補習、刷題、考試，持續不斷的升學壓力，學生的生活根本沒有改變。」
另一位編劇王莉雯則是景美女中畢業，日校生的她對《夜校女生》也有滿滿共鳴，她把劇本拿給導演莊景燊看，「雖然我們三個人背景不同，但對於聯考的經歷是共通的。」她和莊景燊是夫妻，他是新竹中學畢業生，兩人有個習慣，會把劇本投影到大螢幕上，用「讀本」的方式一起念出來，他回憶：「結果念到一半，我們兩個都哭了。這個故事打動我們的地方，是真實呈現聯考壓力下的苦悶，當我讀劇本時，突然覺得被療癒了，彷彿這些年來壓抑的情緒被釋放出來。我跟莉雯讀完之後就決定，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劇本拍出來。」
三人一拍即合，徐慧芳花八個月完成劇本初稿，由王莉雯開始打磨劇本。王莉雯表示，原本劇本設定是從高一到高三，最初並沒有明顯區分三個年級的差異，所以她在改編時為高中三年「劃重點」，高一是學業壓力，著重在友情與課業的拉扯；高二開始出現對異性與愛情的探索；高三則是集體面對升學壓力的焦慮。徐慧芳唸夜校的時間點其實90年代初，《夜校女生》則把背景設定在1997年到2000年，這是因為2000年是夜校及聯考正式落幕的兩三年前，她說：「我希望小愛是夜校最後幾屆的學生，這樣故事有一種時代的尾聲。」而2000年發生的921大地震，則是整個世代共同的記憶。
90年代末瘋什麼？高中生必買凱西吊飾、上網還用modem撥接
他們為90年代末增添許多細節，仔細考究20多年前台灣的人事物：那些年高中生最愛買的凱西吊飾，是小愛和敏敏的友情關鍵信物，小愛最崇拜的女星妮可基曼，是她寫信傾訴的對象，她會問「你和湯姆好嗎？」因為1997年她還和湯姆克魯斯在一起；那時上網沒有光世代，網路得靠數據機（modem）撥接，最快速度是33.6K，Email在台灣剛興起，使用 @ms1 開頭的電子信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也因為電腦還不普遍，大學聯考放榜時，人們還會在報紙上找名字查榜！
電影中的重要場景，有小愛媽媽（季芹飾演）在家中客廳開的小學補習班、小愛阿姨開的錄影帶店。莊景燊說，錄影帶店的場地是「白鹿洞」改裝，架上出租的錄影帶，有1997年《英倫情人》、阿湯哥和妮可基曼主演《大開眼界》，那時的錄影帶店會採複合式經營，架上有錄影帶及言情小說，還會兼賣滷肉飯。最重要的場景「一女中」，劇組原想在北一女取景，但被學校婉拒，於是改從全台四所學校取景，並在後製時用特效處理，包括建築物的顏色、校門口的標誌、柏油路上的標線，以符合那個時代的氛圍，「我們處理很多冷氣室外機，那時沒有那麼多分離式冷氣！」
除了視覺呈現，聲音也不遑多讓，那些年五月天還是地下樂團，導演就用一首〈擁抱〉貫穿全片。片頭開始的放榜新聞畫面，是主播李艷秋的聲音，莊景燊說，「她的聲音很有代表性。」一家人看連續劇時，背景傳來「皇上，臣妾有罪！」的台詞，乍聽之下像《還珠格格》，其實是導演莊景燊和王莉雯致敬之作，不僅自編台詞還自己配音。最後，電影用另一個代表性的聲音、主播李四端的播報收尾，也是一種首尾呼應。
項婕如會藏心事像角色，季芹主動刪台詞成就吵架戲
關於選角，莊景燊說，他和王莉雯在修改劇本時，腦海就浮現陳姸霏和項婕如，「選角其實很講求直覺，那種直覺是很重要的。再來，她們的年紀、氣質和外型，也很符合角色設定。」莊景燊希望20歲初頭的演員來演高中生，他曾和項婕如合作《神之鄉》，兩人後來成為朋友，他認為她有些特質跟敏敏很像，「她會隱藏一些事情，事實上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更好地融入環境，讓周圍的人際關係變得更好。」而找陳姸霏飾演女主角小愛，是因為小愛的個性很扭，他看陳姸霏在《人選之人》裡發脾氣，很多時刻讓他覺得「這就是小愛」。
至於找來季芹演小愛的媽媽，是神來一筆，也是意外驚喜。莊景燊笑說，「她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廣告明星，有時代記憶。而且，她的年紀剛好也符合小愛媽媽的年齡層，是真正活過那個時代的人。」季芹在《誰是被害者》的演技也令他印象深刻。王莉雯補充，外型是另一個原因，季芹當年拍黑松廣告的造型，幾乎和小愛一模一樣，「她們長得很像！」
電影中，最令人難忘、感同身受的橋段，莫過於季芹和陳姸霏的衝突，當小愛隱瞞的事情東窗事發，兩人吵得驚心動魄又讓人心酸，這一幕濃縮台式母女吵架的精華，女兒有女兒的痛苦、媽媽有媽媽的委屈，這場戲母女都沒有NG，而季芹擦掉的眼淚則逼哭觀眾，有望角逐金馬獎入圍。導演說，他希望媽媽的哭，不是那種死去活來的哭，「因為現實中的媽媽，通常不會大哭，而是咬著牙、忍著淚。季芹姐真的很厲害，她完全掌握到這個感覺，忍著忍著，到後來受不了，才掉了幾滴眼淚。這種克制的情緒，反而更讓人揪心。」
莊景燊還分享，季芹在看劇本時，曾提議刪掉一句小愛的台詞，那就是「你怎麼不去跟吳伯伯結婚？」吳伯伯是家中常客，這是女兒刺激單親媽媽的話，導演、編劇及製片討論後，認為可以保留。但到了拍攝現場，季芹再次溝通，她認為這句話會干擾母女之間的核心情感，讓爭吵的重點偏離。導演聽完後決定從善如流，讓她們用最自然的方式去演，「後來回頭看，這樣的表現反而更純粹、更動人。」
資優生也有不為人知的掙扎，編劇探問「脫下制服你是誰」
媽媽以「我是為你好」替女兒報名夜校，小愛考上了，但根本不想上，她更因此迷失在身份認同的漩渦之中。徐慧芳說，夜校生的狀況很特殊，他們表面上是「一女中學生」，但又不完全是，所以會產生一種微妙的身份矛盾，「身份認同的混淆」是夜校生普遍會遇到的問題，以她的經歷來說，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北一女夜校」。
她說了一件往事，以前白天上學途中買雞蛋糕，老闆看到她就問：「妹妹，你怎麼這時候還在外面？翹課喔？不要翹課，趕快回學校！」她苦笑說：「但問題是，我根本還沒上課啊！」類似的情形遇到太多次，自然就懶得解釋，老闆看她穿著綠制服，還會多送幾塊雞蛋糕，她乾脆微笑默認、拿了雞蛋糕就走，「這種角色扮演其實很矛盾，一方面會覺得假冒北一女還挺威風的，畢竟誰不想穿上綠制服呢？但另一方面，我們又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北一女日校生。」
但不論是日校生或夜校生，他們內心都有不為人知的掙扎，徐慧芳說，「學生總有一種沒有自信、不安定感。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更理想的自己。」莊景燊舉例說明，就像邱以太飾演的路克，大家都以為他是資優生、很完美，但在他們資優生的階層裡，其實也有競爭壓力，他們之間更會比較：「你有沒有參加奧林匹亞競賽？」、「你是保送的嗎？」王莉雯談到，他們曾去北一女科學班做劇本盲測，她們看完之後表示：「我們已經是全校最厲害的人了，都是篩選過的，但我們壓力還是很大。」
徐慧芳則對一位北一女日校畢業生的分享印象深刻，她說自己上大學後，竟然感到悵然若失，因為以前她穿著北一女的制服，站在那裡什麼都不用做，就會被人注意，但上了大學後，她失去了這個「光環」，她開始問自己：「為什麼沒有人再看我了？」徐慧芳聽完大吃一驚：「我從來沒從這樣的角度想過！」這也讓她意識到，原來連日校生都一樣會面臨「脫下制服之後，你是誰？」的困惑。
其實，很多人都曾面臨類似的處境，而且不只存在於學生時期，長大成人之後，當你拿掉了名片，你又是誰？別人怎麼看我？我要努力融入、還是做自己？徐慧芳語重心長地說：「這些問題，不管是 90 年代學生，還是現在的年輕人都會遇到。我們希望這部電影能讓觀眾產生共鳴，讓他們回頭思考自己成長過程中的那些掙扎。」
王莉雯則說，她高中時成績很爛，「我就是那種很努力，卻一直考不好的學生。」這也是她對劇本特別有感的原因，「這部電影就是獻給那些不是最聰明、但一直很努力的孩子，希望這部電影，能夠讓這樣的人得到一點力量。」莊景燊說，雖然他不是夜校生，但那種「尋找自我認同」和「尋求價值肯定」的過程，和他後來捨竹科工程師工作，轉身去念戲劇系、進入影視產業的歷程很像。他還說，很多人看完電影都會問，小愛最後考上哪裡？答案其實不重要，重點是她喜歡、她選擇的就好，「如果要問我最想傳達的訊息是什麼？其實就是預告片最後的那句標語：做自己，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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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許容榕
核稿編輯／李羏
劇照提供／興揚影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