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時間是往前走的，但是失智症患者，卻是不斷地在往後退。」導演王傳宗揚了揚手，像是要趕跑某些東西。
43歲的王傳宗，至今的人生裡都在拍戲，透過影像，他在「幫人記得」，記得那些難以言說，那些美好與傷感，那些不被記得的，那些已經被忘記的。
《趁她還記得》用一對母女的過去與現在，談記憶消散前與失去後的溫情與暴力。王傳宗過往作品多是線性敘事的，新聞背景的出身，讓他擅長寫實以及操作社會議題的故事，「但是這次要談失智症，我想要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水火之中切碎時間，呈現失智症患者的混亂
故事中的那對母女，彼此的生命交雜在一起。母親年輕時為了生活拚命，為了女兒奔走；女兒長成後，年邁的母親成為擔子，換她得擔在肩上。生命位置的錯換，王傳宗以此比喻為失智症患者的狀態。
「失智症患者的狀態可能是混亂的，而這種混亂要怎麼呈現？如果把這個東西當成時間旅行，一般人在往前走，失智症患者則是在回到過去，應該會比較好理解。」但是在寫實的敘事下，要如何呈現此般魔幻的狀態？王傳宗在《趁她還記得》中，將角色合而為一。
他設計了兩條敘事線，一條是年邁的母親與正值壯年的女兒；另一條是年幼的女兒與正值壯年的母親。運用這個關鍵，找來孫淑媚，讓她一人分飾兩角，扮演壯年的女兒，也是壯年的母親，把這齣戲的魔幻藉由這個點施展開來。王傳宗說，一人分飾兩角的交錯，剛好也是失智症的某種狀況，「他們會搞混這樣的人物臉孔。」
時間的概念也很難操作，王傳宗卻對這項挑戰有點開心，但也苦了編劇，「以前都是一個故事線性的寫完，這次我跟編劇一起作業，他去寫失智症阿嬤的故事，我把我母親跟姊姊的故事寫出來，然後各自完成之後，接在一起。」
王傳宗還設計溺水、失火等場景，讓角色的時間更為錯亂，水和火就是時間機器，溶入水中、燒出火來之後，時間感就進入新的階段，「普遍失智症都在談照顧者的困境，很少從失智症患者本身的處境出發，這部片子真的期盼，能把失智症患者的混亂呈現出來，用他們的觀點去看世界。」
孫淑媚的角色衝突，替觀眾帶來驚喜
「我們希望觀眾以為，孫淑媚是同一個人。」王傳宗想要觀眾在最後才發現，孫淑媚在母親與女兒的身份間紛亂的奔走，兩個角色其實是相對的，他認為那樣的衝突，其實是人們難以同理他人的根本。
「要同時扮演對小孩嚴厲的媽媽，一下子又會變回女兒，對老母親低聲下氣，如果哪一邊超過，另一邊就接不回來。」但王傳宗說，孫淑媚是個驚喜，她在兩個角色之間，演出了難以達到的平衡。在拍攝現場的孫淑媚話不多，等著上戲，「她總是坐在後頭，靜靜地準備著自己。」王傳宗說孫淑媚不喧嘩，也不做多餘的事情，很像劇中的角色，靜靜地承受著一切。
「有一次我在剪接，是她與飾演弟弟的曾少宗在爭吵的片段。」孫淑媚被照顧母親的壓力拖垮，情緒潰堤，「我發現那一段台詞唸起來是一整串的，段落沒有那麼清楚，但是她的表演把分段分得非常好，一句話說完，什麼時候該呼吸，什麼時候要接著下一句，她用她的方式把台詞演繹的活了過來。」王傳宗說，那是可以好好欣賞的表演，「縱使在現場看過，進剪接室再看一次，還是被震撼。」
女性生命的堅韌，撐起了一切
這次想談失智症，王傳宗說，原因其實沒那麼特別，「身邊剛好有很多人都經歷這個狀況。」失智症患者前期會時常忘記事情，「但他們也害怕人家以為他失智了，很多事也會忘記自己有沒有問過，而不敢再說第二遍。」他們害怕失去尊嚴，「因為這樣的害怕，往往到最後會變的情況很嚴重。」
對於失智症患者而言，究竟是身處於何種的世界，這是王傳宗想要傳遞的訊息。「如果說真要給觀眾一些東西，就是希望人們能多些體諒，能在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多一些換位思考。」劇中孫淑媚因照顧母親疲憊不堪，向弟弟控訴的同時，「其實也講出某些照顧者的心聲，『做到流汗，乎人嫌到流涎』，沒人理解她。」
王傳宗說自己在36歲時也曾大病一場，「惡性腫瘤很嚴重，在加護病房住了好一陣子。」母親與家人照顧他，也曾顧得很疲憊。所以喘息的空間很重要，在家人因病失能的狀況下，要撐起家的疲憊與崩潰，是社會需要關注的問題。
「裡面有一個鏡頭，是孫淑媚終於忍不住，給了失控的母親一巴掌。」王傳宗很掙扎，「不知道那一巴掌的訊息，觀眾能不能夠接受，會不會覺得離經叛道？」但他還是讓那一掌拍下，「我希望有個角色，代替某些人們把話講出來，不管是在情感上得到抒發，或是在劇情上得到滿足。」
王傳宗也想讓人們感覺到，女性的生命是很堅韌的，「有一顆鏡頭，是孫淑媚要把媽媽背起來，然後我insert了一顆鏡頭，是過去的母親，背起腳燙傷的女兒。」
那個景象在王傳宗的生命中出現過，他姊姊腳燙傷時，他母親就是這樣背起女兒的，「我媽只有157公分，我姊姊當時國中，已經165公分，但我媽媽因為女兒腳燙傷，就背起她，從一樓爬到了三樓。」王傳宗語氣軟了下來，他說想到這一幕，會想哭。
這次的拍攝，對於王傳宗而言，像是整理了自己的生命，「我覺得家庭很重要，而女性，是撐起家很重要的關鍵。」
藉由這部片，王傳宗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媽媽與姊姊，那些他生命中優秀的女性。
採訪撰稿／陳宣任
責任編輯／張毓茹
核稿編輯／李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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