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拍影像或是說故事,起初都只是興趣,《八尺門的辯護人》導演唐福睿緩緩說道,一開始並沒有想那麼遠,只是知道自己喜歡做,無需太多理由。那時剛上大學,有了第一台數位相機,漸漸迷上拍照與攝影,但許多時候是用來賺工讀金,幫視聽中心、社團或系辦拍攝活動紀錄。

但從影像轉為用文字說故事,對唐福睿就是比較有門檻的一件事,「到了執業當律師後,想要在正職之餘,經營自己的興趣,才開始認真看到說故事、寫劇本這回事。」唐福睿認為,要一邊工作一邊創作實在太難了,真正的轉捩點,是當了五年律師後,考上公費留學,前往美國加州藝術學院讀電影導演碩士學位。

唐福睿前往美國加州藝術學院讀電影導演碩士學位。

影像化過程新增小說第七章,情節與場景得不斷製造衝突

學成歸國的唐福睿,可說是初試啼聲就交出漂亮成績單。首部編劇、導演的電影長片《童話.世界》一舉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編劇和最佳剪輯等六大獎項,接著交出小說《最刑島》(後改名為《八尺門的辯護人》),奪得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首獎,唐福睿再度擔任編劇、導演,將小說改編為影視劇本。

《八尺門的辯護人》原著小說。

導演、編劇、作家三者身份集於一體,對唐福睿來說,是種相輔相成。「作家自由度最高,創作空間大,在擔任《八尺門的辯護人》編劇、導演後,會明確感受到現實條件或預算限制,有些場景得修改、刪減,但我不會覺得這是種拉扯,而是用不同形式說故事的轉換必要。」

讓唐福睿印象深刻的是,在小說出版前,他已開始改編劇本,為了影像化的需求,情節與場景上得不斷製造衝突,改寫過程中,有哪些是劇本寫得比較出色的地方,他也會回頭調整小說內容。其實一開始小說只有前六章,聚焦在法庭上的攻防,而沒有「第七章 所謂真相」,「我不需要很武斷地告訴大家發生什麼事情,法庭現實就是如此,有時永遠無法知道真相。」但是進入劇本撰寫,唐福睿發現殺人的視覺畫面與聲光效果是重要的,於是他在小說裡補上第七章,用文字交代出兇案發生過程。

唐福睿發現殺人的視覺畫面與聲光效果是重要的,於是在小說裡補上第七章。

海浪拍打碼頭的細膩收音,讓觀眾能夠「聲」歷其境

從小說到劇本的改寫,唐福睿提及,有七成到八成是忠於原著,而為了戲劇的完整度,有幾位配角的支線故事,在影集裡變得更為豐富,像是由蘇達所飾演的部落社區警察徐世漢(Angaw)就是明顯的例子。

「Angaw跟主角佟寶駒(李銘順 飾)是同一個部落出身,在當地派出所當警察,在小說裡對這角色的著墨沒有很深,不過開始寫劇本以後,發現他是重要角色,因為他是佟寶駒和彭正民(范逸臣 飾)以外的另一個聲音。」唐福睿說起故事人物間的糾葛:佟寶駒想脫離部落,以公設辯護人身份替殺死船長的外籍漁工阿布辯護,而彭正民作為漁船大副,心裡也有過不去的點,認為殺人者理應償命。Angaw跟部落居民相處融洽,但身為執法人員的他也想追求真相、捍衛正義,所以唐福睿在劇本裡增加了Angaw的支線故事,讓這個角色成為佟寶駒和彭正民兩個極端立場以外的第三種聲音。

蘇達飾演部落社區警察徐世漢(Angaw)。

提及「聲音」,唐福睿笑著說道,這又是另一個小說與劇本的差異之處,他在這裡指的,是真真切切能被觀眾聽到的種種聲音。

首先是「說話」的聲音。串起《八尺門的辯護人》故事走向的三個重要角色:阿美族的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出身法官世家的替代役男連晉平(初孟軒 飾),與印尼看護Leena(雷嘉汭 飾),三種身份、三種族群、三種語言,為了可讀性,小說裡只能統一用華文書寫,是唐福睿內心的遺憾。但影集不同,光是角色使用各自母語這一點,就已經能展現出三人不同的身份認同與權勢地位。

阿美族的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出身法官世家的替代役男連晉平、印尼看護Leena代表三種不同身分。

再來是「配樂」的聲音。在後製階段,唐福睿與負責配樂的盧律銘團隊早早有過討論,要讓音樂好好發揮說故事與帶動情緒的作用。「像這次在配樂裡,我們使用了印尼歷史最悠久的民族音樂『東南亞鑼樂 Austronesian Gong』。」唐福睿說,把文化差異與族群差異融入音樂之中,是《八尺門的辯護人》在影視化後更為加分之處。

最後則是「背景」的聲音。比起小說裡對環境音的些許描寫,在《八尺門的辯護人》拍攝前期,唐福睿就與收音師達成共識,要透過收音讓觀眾感受到現場氛圍。例如多次在劇中出現的漁港場景,海浪拍打到碼頭的聲音,是比海浪沖刷到沙灘上要來得更清脆一些,而隨著漁船入港,馬達聲是由遠而近地傳來,還有基隆港最常聽到的吊臂運轉移動貨櫃的機械運作聲,這些背景音在影集裡無所不在。聲音一響,彷彿就置身漁港,聽到海浪拍打聲,就能感受到海風吹拂,還有聞到海水鹹味,影視的魔幻魅力油然而生。

幕後配音工作照。

嘗試建立台灣的法律宇宙,彌補無法實際挺身而出的遺憾

從律師轉換跑道踏進影視產業,唐福睿知道自己還是新人,還有很多進步空間等待他去探索挖掘,但他也知道,作為導演,很多時候要很勇敢,「在創作之外,導演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在溝通,要跟投資人、行銷團隊,還有各個不同部門的人一起工作,所以要很勇敢,因為做的每個決定可能都會帶來很大的影響。可是人不可能不犯錯,在現場也會有跟人意見不合的時候,我覺得承認錯誤也需要勇氣。」從嚮往當導演到真的當上導演,這是唐福睿最大的體會,就是勇敢真的很重要。

攤開唐福睿的創作歷程,他的確是勇敢的。在《八尺門的辯護人》獲得首獎後曾說道:「要寫,就要寫最爭議的。」所以《童話.世界》探討權勢性侵,《八尺門的辯護人》從命案切入,帶出具爭議性的死刑存廢議題,唐福睿直面現實,將過去的法界背景轉化到創作上。

「美國作家兼律師John Grissom有很多小說像是《造雨人》、《黑色豪門企業》等,都被改變成影視作品,他筆下的故事之所以普及又受歡迎,是因為內容觸及資本主義或是環境污染這些美國人民內心深處的恐懼,這給我很大的啟發。」唐福睿說道,法律類型的作品固然有共通的經典元素,但各國法律制度不同,他想在創作中顧及放諸四海皆準的法律事件,又同時突顯台灣獨特性。《童話.世界》和《八尺門的辯護人》是他的努力與嘗試,希望能藉此在戲劇產業建構出一個台灣的法律宇宙。

唐福睿在《八尺門的辯護人》獲得首獎後曾說道:「要寫,就要寫最爭議的。」

不過說到底,創作有時沒有太過複雜的原因,只是想好好對世界說話。唐福睿自認是有正義感的人,雖然從小想當風紀股長卻總是被選為衛生股長,但只要身邊發生霸凌、欺壓事件,都會讓他感到焦慮、不安甚至生氣,所以他選擇就讀法學院當律師,現在則是以創作來回應自身。

「說實在的,現實生活裡很難有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機會,創作某種程度彌補了我想要挺身而出的衝動。」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難免會遭遇或見識到不公不義之事,不去處理有時會像指縫間的小肉刺惱人又心煩,於是唐福睿下筆,透過書寫來整理,藉由故事來抒發,然後自己就會好過一些。或許,這個社會也會因此好過一些。

唐福睿認為,創作某種程度彌補了想要挺身而出的衝動。

採訪撰文/田育志
責任編輯/朱予安
核稿編輯/李羏
圖片提供/鏡文學